109、第 109 章
武陵祭台后那块无字碑,时隔多年终于刻上痕迹:秦惠武王咏与妻安国相君策合墓。
大秦一代文武权臣之首也终于团聚了。
但‘妻’这个字,极其刺目,卫晋恼火地瞪着它老半天,恨不得将它磨掉,也恨不得把李世舟从里头挖出来,心底更是第一百零一次咒骂秦九凤混账。
那时明明是她先与李世舟相识,且从小定下婚约,她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不出现意外成年后她将迎娶世舟为妻,不料后来秦九凤一出现,李世舟的心到死都念着她秦九凤。
生前抢走她未婚妻也就罢了,死后也不肯放手,陵内玉棺上两人此刻正齐肩并躺,混账秦九凤就这么把世舟人永远地留在了自己身边。
卫晋气恨难消,抚着碑文的她又觉得自己实在窝囊,盯久了这座陵寝,眼眶突然酸涩起来,竟为秦九凤那厮挤出点点眼泪。
夺妻仇人死了她应该更高兴才对!
事实上,卫晋非常难过。
好端端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再怎么气恨,也从没希望秦九凤去死。
除了李世舟这件事惹得她们一拍两散外,其实年少时她们心意投合,那样相知恨晚。她视秦九凤为知己,秦九凤也视她如知音,她们也曾谈笑风生,也曾意气风发抱负不凡。
只是后来秦国形势惊变,发生了一连串糟糕的事……
回想了一遍当年的酸甜苦辣,各种身不由己,卫晋眼泪夺眶而出,心情一下子更沉重了。又待了许久,看着眼前这块墓碑,卫晋拍了拍脸,目光复清,总算从伤感的情绪抽回神;她一直认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行尸走肉地活着,所以死了也好,对秦九王爷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死容易,活着才是最难的。
“这一生我们都无缘,四个人谁也没能与谁相守到老,我们这辈子注定永远得到想要的人了。但下一世如果再遇见,我一定不会把李无策让给你!”
对着秦阿咏的石碑放完狠话,卫晋的内心意外生出一种名为释然的轻松,她决定放过自己下半辈子,不跟一个死人计较夺妻之仇了。
拭去眼角的泪痕,卫晋转身准备离开,没想刚走几步,迎面就遇上了楚怀珉。
卫晋立刻凝重,有些不善地跨步挡住路:“长公主,怎么来了?”
楚怀珉不能近前,只好顿步,一丝微笑回视她,简单解释了声只是过来送送王爷,无其他意思。
听后卫晋却觉得稀奇,楚怀珉居然不是跑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据她所知,秦九凤诛杀七万楚国俘虏,这两人很早前就背负着不共戴天之血仇,即使楚怀珉羞辱一番死后的秦九凤也是情理之中。
回秦途中楚怀珉虽然帮了很多忙,她对此感激,但楚妃娘娘什么性子她多少还是了解,能把忍字发挥淋漓尽致,又岂是善罢甘休之人。
这趟随秦王回秦入宫,多半目的不纯。
“人已死,你们当年的恩怨也算有个了结,长公主不会还想拖出来鞭尸吧?”卫晋道,半真试探的语气,说完就侧身,昂首挺胸,架势大有一副鞭尸请随意。
“卫丞相多虑了。随着王爷身亡,当年恩怨的确已经了结。”
“当真?”
楚怀珉点头。
“行,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也不好辜负人家娘娘一片心意,毕竟是秦王宠妃,卫晋于是退步,把路让开,用平稳口吻说着最狠的话:“秦九凤就在那里,要鞭要剐,楚妃娘娘请便吧。”
话是这么说,卫晋当然知道楚怀珉不会做出辱尸举止。
那方楚怀珉果然没动,也不再向前,站在原地端出楚国最高施礼规格,谦恭地拜了三礼。“听说王爷是中毒身亡?”
“是。陈年旧毒,很久就有了,她一直隐瞒着。”
“以一人性命结束最后战争,王爷当真是深明大义。”楚怀珉这句声音极轻。
秦宋之战她们有个交易,无人知道的秘密。卫晋还以为指的是七万人,便也道了句:“老实说,你们楚国那桩血案,的确惨无人道。你没亲手杀死王爷,遗憾吗?”
“遗憾是有。但更多的是,敬佩王爷对秦王无私的爱。”
“也是,她自愿一死,如此倒成全了你们。”秦九凤的良苦用心,真能顺遂吗?
卫晋叹口气,若换了她,面对家国这些是是非非,还真不一定有楚怀珉这般勇敢和执着。
都是乱世里的可怜人。
见到石碑上雕刻着秦王对她们追谥的封号,双双历代少有的尊荣,楚怀珉施完送行礼那刻,难免就多瞧了两眼。这两眼很不巧被卫晋捕捉到,很快她便苦笑了起来:“王爷和李丞相无名无份却葬在一处,这显然不符合规矩,长公主难道不感到惊奇吗?”
“秦国一向不受礼乐约束,规矩自然异于世间。在下少见多怪,倒让卫丞相见笑了。”
女子以夫妻名义合葬,不止惊奇这么简单,就像原有的逻辑深受一记闷捶,然后发现原来这人世间,女子与女子也可以生同寝死同椁。
“长公主无需谦虚。这种情况前无古人,任谁见了都会吃惊震撼。只不过,楚妃娘娘与大王的绵绵佳话,早已传遍天下了,长公主能够冲破伦理束缚,本身也是个奇女子。”同道中人几句便生惺惺相惜之感,卫晋话锋于是一转,临时兴起当起了说书人:“至于她们无名无份为何却可合墓。臣突然想讲个故事,长公主愿意听吗?”
“丞相愿意讲,怀珉不妨听。”
楚怀珉微微弯了弯唇畔,并不搅扰新任丞相卫晋讲故事的兴致。
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于是就这么开始了。
谜团,慢慢解开。
这个故事不但关于秦李之间,还关乎双卫的结局,是她们四个人与秦国纠葛的故事。
当时,卫晋喜欢李世舟,李世舟倾心秦九凤,秦九凤却爱慕卫姒。本来她们是将这种欢喜藏在心间,只等合适机会堂堂正正地表白,只可惜却被一道赐婚将军府的诏令先破灭……
半时辰,讲到故事的最后,卫晋哽咽,眼眶再次通红。楚怀珉也忍不住为她们上代人惋惜:“原来如此,王爷与李丞相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阴差阳错,这是我们都没料到的意外。”
“那王爷知道么?”
“不知道。她都烂醉如泥了怎么可能会知道呢,李世舟不会告诉她的。也许秦九凤一直以为那天夜里,那个人是卫姒吧,所以后来她才这么死心塌地,替卫姒卖了一辈子的命。”
卫晋喟然长叹。
也是那天无月无风夜里,房内两人缠绵,门外是两个伤心欲绝的人,不久后她与卫姒这才开始密谋大计,一个致力于秦国变法,另一个背负重任远赴燕国。
听完故事后楚怀珉明白了,难怪会以夫妻身份合陵,这两人虽无名分,却是真真实实有了肌肤之亲。
“卫姒这个人特别狠,对自己更狠,所以在她的眼里从来容不得半粒沙子。”卫晋又道,顿了顿,目光落到了楚怀珉身上,适当地透露局势:“最近宫里看似安静太平,实则处处暗潮涌动。长公主你这身份放在咸阳宫确实敏感,就算秦王有心护着你,只怕一时也很难对抗太后,如果太后……楚妃娘娘诸事还是小心点吧。”
如果太后什么,卫晋点到为止,她相信这位楚妃娘娘会懂得。
卫晋告诫,楚怀珉对她刚表示感谢,这时,一旁急匆匆来了位亲信仓惶喊道:“殿下!大事不好了,小公主她……不小心闯进太上宫了!”
楚怀珉一怔,卫晋摊了摊手:“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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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宫后花园,百年老树底下,楚佩思正努力手脚并用,沿着卫姒修长的双腿爬到她怀里。
漂亮奶奶对她的到来好像并不排斥。楚佩思很快愁起了小眉头,小心翼翼伸出一只小手手,去抹卫姒脸颊上的泪水,再把沾泪的手指放进嘴巴尝了尝,泪是苦的!
楚佩思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她记得姑母说过,人的眼泪如果是苦的,那哭的人一定很难过!
楚佩思于是手忙脚乱,擦了又擦这位漂亮奶奶的眼泪,一边奶声奶气地安慰:“不哭,不哭了好不好?姑母说爱哭的孩子不是好孩子,那么大人也不是好大人,你要学会坚强哦!”
“好啦好啦,乖乖听话,不哭了哦!”
人虽小,讲起道理却是一堆堆的,安慰人也是像个成熟的小大人似的。
看着漂亮奶奶一动不动,哭得很伤心,根本不搭理她。看着看着,楚佩思也好伤心,漂亮奶奶哭得比上次她家姑母哭得还伤心,但她不放弃,重振旗鼓一遍又一遍,绞尽脑汁又是哄又是扮鬼脸。
经过楚佩思不懈努力之后,不知漂亮奶奶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终于动了动,止住了眼泪,漂亮奶奶双手捧着她的鬼脸终于破涕为笑:“你是哪里来的?”
“奶奶,偷偷跟你说哦,我从外面进来的。这里好大,我以为这里没有人,就想进来玩。”楚佩思一双眼雪亮,漂亮奶奶不哭了,她也好高兴啊!
“你真像我女儿。”卫姒揉揉她的头发,抱着她在腿上坐稳,柔软的嗓音含着沙哑:“你叫什么名字呢?”
“楚佩思。奶奶你叫我佩思吧!”
“好,佩思。那佩思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吗?”
楚佩思立刻挠后脑勺,想了半天,对自己是哪里人依然没什么概念。“这个嘛……奶奶对不起,我有点记不清了。我好像听叔叔们说,我是楚国人,他们还经常说,让我不要忘记佩思是什么亡国公主……”
“楚佩思!!”
园外,楚怀珉身形已到。
楚佩思小身子一抖,赶忙挣扎着爬下卫姒双膝,就这时候听见漂亮奶奶温柔的声音:“佩思你要记住,以后不要再忘了,佩思不是楚人,永远是我大秦国的人。”
“好的好的,佩思记住啦!”
楚怀珉心都在颤,望着楚佩思向她跑近,一把抱起楚佩思塞给心腹后,眼神示意让他们带出去。
深吸口气,迈着平稳的步伐,她走进了园内。
当日边境分别之后,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童言无忌,望太后见谅。”
“罢了,哀家很喜欢佩思这小家伙,性子很像姬凰小时候。”卫姒莞尔,慢慢地拨动指间玉珠,鬓角一缕白发随风飘扬,她道:“楚妃,哀家在秦宫等你很久了。你怎么才来见哀家?”
“多年前,我随秦王出征赵国,并攻下三十五座城池,那时太后说等我想清楚要什么,日后再讨要不迟。所以这次我回来,就是向太后讨要一个人。”
“谁?”
“秦明月。”
卫姒坐在树底下,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将她的脸斑驳笼罩。“人可以给你,但哀家有个条件。”
楚怀珉眼皮倏地一跳:“请说。”
“楚佩思必须死。”
“不可能!”
“在哀家这没什么是不可能。楚妃你想啊,依哀家的处事方式会给大秦留下隐患么?不会。哀家可以不计较你的身份,破例让你留在秦宫辅佐秦王,但楚佩思必须死,只有她死了,楚国才是真正地成为过去。”
卫姒轻声。
楚怀珉咬紧了唇,咬出一排血印子,双手也是紧握。
“如果我不留在秦宫呢?”
“如果你不留在秦宫,你还能去哪呢?”卫姒浅笑。
“天高海阔,总有我去的地方。”楚怀珉俯身,对上卫姒那双毫无笑意的空洞眸子,“是不是只要我走了,楚佩思就不会成为秦国的威胁?”
“除非死。”
“我不会同意,太后要动楚佩思,除非先把我灭口。”楚怀珉冷声,“秦明月,我也要定了!”
卫姒平静地抬眸,唇角依然一抹浅笑看她:“天下刚刚平定,各地民心尚且不稳,杀你不是个明智选择,所以哀家不会杀你。”
她靠着那颗百年老树,眉眼露出些许疲倦,缓缓地闭上眼。
“你可以带着楚佩思离开秦宫,你们或隐姓埋名,或云游四海,或济世救民,都是个不错去向。但只要你们一有异心,后果你应该知道,哀家绝不会心慈手软。楚妃啊,说了这么多,哀家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秦国将来需要你,姬凰也需要你,好好考虑下吧。”
这一句之后,久久沉默。
楚怀珉拂袖转身,卫姒没有等到她的最终抉择。
“秦王情况怎么样了?还把自己关在长兴宫不吃不喝么?”脚步声远去,卫姒仍闭着眼,道了这句。
楚怀珉嗯了声,目视正前方,挺直了背脊,步步离开后花园:“从早到晚,不分昼夜地批阅各地呈上来的军报。她说,不能把小皇叔拼了半条命抢来的王位丢了,她说她要做个明君。”
明君,帝者,从来不易。
小皇叔突然离世,这对秦王受到的沉重打击更是雪上加霜。
举行国丧下葬完后,秦王就把自己锁死寝殿不见任何人,已经锁了三天三夜了;尽管哀痛之极,秦王仍是没忘百废待兴的社稷,近日处理国家政务也在寝殿。
长兴宫,偌大的宫门紧闭,不见任何人,却只为楚妃娘娘一人而开。
楚怀珉进到内室,果然望见秦姬凰依旧坐在书案边;她神色憔悴,乌顺的长发略有些凌乱,两夜未阖的双眼熬得通红,而一旁的饭菜原封不动,早已凉透。
听到声响的秦姬凰抬首,眼睛一亮,忙挥手招呼楚怀珉过来后,站起身递给她一份地方加急奏报。
“你来的正好,孤王遇到个难题。你看看,魏燕各地的赋税太高了,百姓困苦不堪,国家征收之后他们根本吃不饱饭。孤王想着要不这样,全国范围内推行李丞相的减负令,如何?”
楚怀珉捧着奏报,极轻地道:“书同文,车同轨,全国赋税当然也要相同。大王这一决定,是百姓之福。”
“那好,就这么决定了!”秦棠景眉飞色舞,脸色却是异常苍白。
“对了还有,我这不止一个难题,你再帮孤王看看。”
秦棠景道,一边低头翻找案上那叠奏报,消瘦的身影在烛光照耀下落得满地苍凉,形销骨立,而她的手腕这时被楚怀珉握住了:“姬凰,我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