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烦恼

温子明口中的大夏朝才子、今年新登科的探花郎钟涵并不像他口中说的那般不食人烟,相反的,如今却烦恼至极。

且烦恼的对象就是自己的未婚妻,永平伯府大姑娘温含章。

钟涵八岁中秀才,十四岁考中举人,二十岁就成了探花,现在已是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所思所想,都是再也不用被侯府长辈摆布。

自从半个多月前进了翰林院,钟涵就一直磨刀霍霍想要拿回自己的庚帖。

侯府老太太帮他订下的这门亲事,妻子完全就不似一个伯府嫡出姑娘,不仅轻佻放肆,还愚蠢透顶,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对着他暗送秋波,对下人非打即骂,对旁人更是毫无宽容之心。

——自来娶妻娶贤,这种妻子,钟涵娶回家是嫌自己不够倒霉么?

就在钟涵想要无风起浪做点什么时,他却被一个诡异梦境夜夜缠身。

钟涵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撞了邪——虽说孔圣人门下不应该信神佛之事,但钟涵却是个别具一格的。小时候没办法撼动侯府仇人半分,他跟奶娘学了个法子日日扎小人诅咒仇敌,但实践证明扎小人不管用,满府的贱人该升官还是升官,该发财还是发财,钟涵就又回归了孔夫子门下乖乖当孙子。

自从一连多日做噩梦,且梦中之事还会像话本般每日一个章回,钟涵白日里从容不迫,但晚上临睡前却有种翘首以盼的心情。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渴望梦中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叫贱人一蹶不振命丧黄泉,可却是他自己命运多舛断子绝孙。

每次醒来后,钟涵真叫一个气。

外头夜色深沉,满室的烛光辉映下,只见一个面容俊美的男人苦苦思索。忽的一只飞蛾落入烛火之中,引起噼啪一声响,钟涵不由得被惊动了一下。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上回在清平郡主府见到的温含章,貌美惊人,一举手一抬足却带着他最厌恶的睥睨姿态,钟涵一见之下就果断转身了。

但,他梦里的温含章,显然不是他在清平郡主府见到的未婚妻。

因为心中早有偏见,钟涵对这位温大姑娘向来都是避之不及,两人至始至终没有当面说过一句话。

现在想来,温大姑娘确实从未在他面前表明身份。

小厮清明上来给钟涵添了一回茶水,见自家少爷说是要读书,但手上捏着的资治通鉴却一页都没有翻,脸上看起来像在思考什么,不由得将手脚放得更轻了。自少爷催着府内替他下了聘,身上的威严可是越来越厚重了。

钟涵出了一回神,摸着茶杯看是热的,就知道清明上来添过水了。钟涵摸着下巴,琢磨着还是得见未来妻子一面,有些事情,他得确定一下……

从富车院回来后,温含章终于有心情让春暖开了箱笼,将她在路上分好的礼物一一送到各院去,每个人都是一对保定特产——巴掌大的彩绘铁球、两匹丝绸、一盒茶叶并一对五彩双凤凰花卉瓶。

不一会儿芳华院就收到几个庶妹们的回礼了,二妹妹温微柳是一本誉抄的佛经,字迹娟秀,三妹妹温晚夏是一幅水墨山水画,最小的庶妹温若梦则送了她一大堆女红。

春暖看着匣子里的荷包,展眉对温含章笑道:“咱们这一回去保定府打赏了不少人,四姑娘这可真是及时雨。”大户人家每回打赏送礼都要用荷包装着,芳华院虽然不缺针线,但荷包也一向存余不多。又有温若梦和温含章一贯的良好关系,春暖说起四姑娘神色亲昵而熟稔。

温含章想起小四妹,也觉得有些暖心。她自来对庶妹们一视同仁,在规矩范围内做好一个嫡姐该做的事情,但人心总是肉长的,有人记恩,有人记仇,那些感恩的,对比忘恩负义的,便格外地可贵了。

被温含章主仆挂在嘴边的温若梦,此时正兴致勃勃地摊开锦缎在身上比划,跟她姨娘商量要做一身襦裙:“上次延平侯府中的秀姐姐就做了一身这样的,美极了!”

黄老姨娘乐呵呵道:“好,你说怎么做,姨娘帮你裁!”她未进府之前是裁缝铺的姑娘,缝纫、刺绣、编结、拼布无所不精。她一生只得了一个女儿,向来把温若梦宠上了天。

温若梦歪着脑袋想了想:“姨娘,先不急,我去找二姐姐和三姐姐商量一下,之前大姐姐和张将军府的大姑娘约了春日一起踏青,之前大姐姐已经答应了带我们一起去了。”

黄老姨娘迟疑:“今日早晨宁远侯府已经过了大礼,后面大姑娘可不好经常出去了。”

温若梦非常肯定:“别人我不知道,大姐姐跟张姐姐约好了,一定会去的!”

温若梦对温含章的信心强大得莫名其妙,纵使是她的亲娘,黄老姨娘也不晓得为何女儿就这么喜欢大姑娘。她想了想,也罢,这些年看下来,大姑娘是个心正的,梦姐儿跟在大姑娘身后,必定不会被亏待。

既然想好了要讨好大姑娘,黄老姨娘便给温若梦出了个主意,温若梦睁大了眼睛,有些呆愣。

温晚夏皮笑肉不笑道:“梦姐儿不如去找大姐姐说一说,若是大姐姐也同意如此,咱们便按你说的办。”她真是小看了这位庶妹,在姐妹中年纪最小,却最会惺惺作态。他们三人一模一样,好叫大姐姐一枝独秀么?

温若梦却是想着姨娘先前的话,张氏前几日在请安时说过,别府上的姑娘们穿戴打扮样式一致,一看就知道是同一家的姐妹。

说者未必无意,但听者却十分有心了。黄老姨娘给温若梦出的主意,就是让她出头办好这个事,到时候必定能讨好了主母和大姑娘。温若梦自来听话,便老实照做了。

但温晚夏却不大愿意。张氏先前说那话的时候她也听到了,一听就是针对他们几个庶女的。她就不信温含章也愿意与他们一模一样。

不是她说,他们几姐妹俱都貌美,就只有温含章堪堪称得上一句白净清秀,嫡母不过想要让别人一眼之下便能明了温含章与他们的身份区别,好让别人高看温含章一眼。

毕竟,嫡姐也只有这一点比他们强了。

想起这些,温晚夏不仅不觉得痛快,反而心口泛酸,心肝脾肺肾都疼了起来。

只嫡之一字,就能胜过一切了。庶女们即使诗词歌赋样样了得,还是会被人看不上眼。她想着那年重阳在长安街上看到的簪花少年,还有早上宁远侯府的十里聘礼,有些愣愣的,对着温若梦也没了先时的耍弄心情:“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梦姐儿不如先去芳华院一趟。”

温若梦自然是没去成芳华院的,这件事黄老姨娘原本就是想让她偷偷做,做成了最好,做不成也没关系,反正还有下一次机会么。只要张氏能从其他渠道听到他们母女的投诚,他们便成功了。

但温若梦没找温含章,温晚夏却在片刻之后偷偷过去了。

温含章正在试首饰,她去了舅家一个多月,府内的份例还是照样发放。温含章每个月能得五两银子的月钱,一匹锦缎,并几样钗环和胭脂水粉。

张氏每月都会将她得的首饰拿去加工一番,或是加几颗宝石,或是融了重新打个式样。在不牵涉公账的情况下,永平伯夫人万氏也无话可说,人家亲娘愿意贴补,她还能说些什么?

春暖捧着镜子让她照看,铜镜中的女孩一头乌黑的秀发莹莹生光,其上斜斜插着一根镶着红宝石的蝴蝶金簪。相貌虽说只是清秀之列,可皮肤白皙,看久了也挺耐看的。

温含章美了一会儿,就把金簪给拿了下来,这簪子美是美,说贵重也贵重,就是戴久了脖子坠得酸。在家时她还是喜欢簪着几朵绢花,或是别着一根简朴的乌木簪子。她这个喜好,张氏一直不能理解。

温晚夏进来时,温含章刚好让人收了首饰盒子。她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盒子将将合上时闪过的那点璀璨光芒,眼神不自觉暗了暗。又重新挂着一张笑脸道:“大姐姐你去了那么久,我可想你了。”

温晚夏口上说着好听话,眼角却撇着温含章屋里的布置,东西虽少,却无一不雅致,珍珠花,玉石树,珊瑚盆景,锦绣茵毡,看得她暗暗咬着牙根。

温含章笑道:“我就想着你是必要过来的,早就打发人将礼物送到你屋里了。”

温晚夏捂着嘴轻笑:“我就知道大姐姐一直想着我!”又道,“还没跟大姐姐道喜,宁远侯府早上让人过来下聘了!我姨娘去看了,说是六十六抬聘礼每一抬都放得满满当当的,宁远侯府可真是富贵。”

虽然被庶妹戳中痛点,温含章对着温晚夏还是笑眯眯的。她先前便想到了温晚夏许是会过来奉承,果然等到她了。温晚夏是几个庶妹里头最会讨好钻营的,温含章每回听她说话,总觉得累得慌。

先前温含章对她并不是这样,温晚夏几年前不过一个小小的萝莉,就算再算计能对她有多少伤害。但她一日日地长大,到了后来却开始让她有些受不了了,人心冷起来总是有原因的。温含章看着庶妹的笑脸,扶着额头装出一幅精神不好的模样。她知道,温晚夏一向懂得看眼色,必定会知机退下。

温晚夏看着她的样子,咬碎一口银牙,温含章明明还有心思试首饰,但与她说了几句便累起来了,不过是不愿意与她说话罢了,若是梦姐儿过来,两人必定能聊得十分愉快。

温晚夏想起温若梦那种呆头呆脑的性情,总觉得十分不能理解嫡姐的喜好。但温含章有意送客,她也只得告辞。

温晚夏走后,春暖一边收拾着桌上的茶具,一边暗示道:“姑娘,我听院子里的小丫鬟说,三姑娘这一个月来好几次出门,都是接了宁远侯府四姑娘的邀约上门做客。”可她刚才一句都没提。虽说宁远侯府四姑娘也是庶出,可人家在家里独占鳌头,嫡母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也乐得把个庶女当亲生的看待。

温含章躺在贵妃榻上,懒洋洋地敷衍:“夏姐儿人缘一向不错。”

春暖恨铁不成钢,大叫了一声,“姑娘!”

温含章哈哈笑了一声,转身坐起来,打趣:“春暖,你和我一样的年纪,怎么心眼就那么多呢。”

春暖:“还不是姑娘!看谁都好,我就只能多操心一些了。”姑娘未来的姑爷可是个香馍馍,满京城出了名的俊美才子,听说每次出门都有人驻足观看。两家刚换了庚帖时,就有别府的贵女挤兑姑娘。刚开始时姑娘还郁闷,久了就不当回事了,有时候她心情好了会刺回去,有时候直接就把那些挤兑都当耳旁风。

春暖经常跟温含章一起出门,对关于未来姑爷的事都练出反射性了。

温含章坐起身来,悠悠道:“不怕不怕,即使她有坏心思也成不了事。我若出了事,宁远侯府宁愿退亲也不会让庶女进门。都是一家子的姐妹,同气连枝,祸福同当。到时候我就算了,她却一定讨不着好。”她再如何堕落,也是伯府嫡女。

正是因为看得分明,温含章才没把庶妹的那点小心思看在眼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都是纸老虎啊!

温含章现下唯一的心事只有自己的婚事。

在一天没有弄清楚钟涵为何突然转变态度前,她都不会安心。

可想着钟涵那张冷脸,温含章心下有些难办。

那厮对着不识时务硬要往他身上靠的人可是不怎么友好。曾有他的一个堂兄未征得他的同意以他之名请客作宴,钟涵竟然在外对人说他“不告而取,偷名借光,比之强盗更加无耻”。

温含章当时少不更事,听到别人说的这个事时,还觉得才子孤傲理所应当。可当这位大才子成了自己的未来夫婿,又对她屡屡看不上眼,温含章见着他时,就没有不想挠花他那张脸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