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孩有点酷
上午十点钟的城逢巷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息。
一条狭窄的街道上,卖菜的,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卖簸箕卖竹篓卖各种粗糙劣质的廉价小玩意儿的小摊贩叮叮咚咚地铺开自己的摊子,毫不客气地霸占了马路两侧的人行道,把城中村本来就拥挤的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让一让了啊让一让!”穿着白色老头汗衫的干瘦中年男人卖力地地踩着着载满旧电器的小破三轮,在那么丁点宽的马路上灵活穿梭着。
三轮车上的破喇叭干巴巴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上门收购——旧电器,旧冰箱,旧电视,洗衣机,热水器,微波炉——”
使用破喇叭攻击技能的不独这一家。
且看人行道上,一个坐在路边的老头衔着半支烟,眯着眼睛悠哉悠哉地注视着车水马龙的街头。
老头面前摆着几块磨刀石和一个旧喇叭,喇叭里苍老的男声不甘示弱:
“磨菜刀——磨菜刀——”
城逢巷的早市每日如此。
在这条窄街上,吵架的、讲价的、高谈阔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缠绕成日复一日的鼎沸人声。
在这些世俗的喧嚣声中,尤其以“收废旧”和“磨菜刀”两道干瘪的喇叭声最为突出。两道诵经般的电子音在街道上空反复盘旋搏斗,交相辉映。
“老李,磨刀!”一个中年男人踩着人字拖,大剌剌地走到磨菜刀老头的摊位前,扔下一个磨损严重的蓝色超市购物袋,“快点啊!我家马上就要开门营业了!”
“哟!沈老板!”瞧见来人,老头眉开眼笑,“您家这烧卤生意好啊,赶明儿我早点收摊,去尝尝你们家老二的手艺!”
“嗨!赶紧的,别讲客套话耽误我时间!”沈老板摆摆手,“磨锋利点,来我家吃饭,我给你加菜!”
“好嘞!”老头从蓝色购物袋里拿出三把菜刀,“我老李的手艺你放心,不是我吹,除了我,整条城逢巷没有谁了……”
就在他们进行商业互吹的时候,有两个人从他们身后走了过去。
前面的人穿着一身休闲的运动装,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普普通通来赶早市买菜的上班族。
后面那人就不一样了。
后面那人穿得很骚。
荼白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长款皮质风衣,腰部系一条与风衣同色系的皮质腰带,将瘦削的腰身勾勒得更紧俏。
黑色的休闲裤是修身的,贴合着一双长腿,脚下的小羊皮切尔西短靴与身上的皮衣正好搭配。
尽管他戴着一顶帽子,并刻意地将宽大帽檐压得很低,但仍然有几撮粉色的卷发从帽子下漏出来。
明明以一身黑色为主,可皮衣里面打底的米黄色中领针织毛衣和粉色的卷发却在一片死气沉沉中交相辉映,透出几分俏皮的意味。
这人穿得太浮夸。他走在这条街上,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星生物。
“不是,Andy哥,你为什么非要带我来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吃饭?”荼白皱着眉,非常嫌弃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堂堂一线城市,怎么会有这种肮脏的地方?是米其林三星级餐厅不香吗?”
猝不及防地,旁边一家店的老板端着一盆洗菜水走出来,“哗”地一声随手往门外一泼,污水带着菜叶子顺着人行道蜿蜒到马路上。
荼白差点被泼到。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回头瞪了一眼没有公德心的老板。
“大隐隐于市啊小荼白,那家烧卤店可是整条城逢巷最有名的一家店。”经纪人Andy回过头看他,“我今早去接你之前明明在电话里交代你别穿太贵的衣服……哎你小心点,那有一滩呕吐物,别踩到了。”
荼白立刻把差点踩下去的脚抽回来,并且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这双鞋可是顶尖奢侈品牌本季度最新品,他提前半年预定才抢到的,差一点点就报废了!
“这条街三教九流是多了点。”Andy一边走一边跟他解释,“毕竟是城中村,本市最顽固的钉子户一条街,吸.毒的卖.淫的赌钱的嫖.娼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荼白匪夷所思地注视着Andy宽阔的后脑勺。
“你明天就要暂时退圈到智才中学去念书了,城逢巷就在智才中学后门,一墙之隔,我提前带你来踩踩点,熟悉熟悉环境嘛。”Andy说,“这条街乱是乱了点,经常有人打架斗殴什么的,但隐藏的宝藏可不少。”
“你知道我不吃高热量的东西,更不吃来路不明的垃圾食品。”荼白毫不留情地指责他。
“哎哟,这哪叫垃圾食品,这明明是民间高手的荟萃。小荼白,你现在已经很瘦了,别把自己整成厌食症。我要带你去的这家店除了小炒,脆皮鸭也是一绝。你呢,就趁着在学校进修的机会,多吃点好吃的。”
“我荼白就是饿死,也绝对不会离开学校到这条街上来吃东西的。”荼白推了推脸上那副遮住半张脸的茶色墨镜,目不转睛地绕开了一堆苍蝇缭绕的垃圾。
艰难地穿过拥挤的街道,Andy终于把荼白带到了他口中那家“超好吃的烧卤店”门口。
这家店不大,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旧。
然而诡异的是,站在门口的顾客却排成了一条长龙。
荼白吃惊地把墨镜压下来一点,仔细地打量着队伍里的人。
在这些排队的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个年龄段的选手都被囊括其中,甚至还有一个还没到荼白膝盖高的穿开裆裤的小屁孩。
荼白抬头一看,店门口挂着一块红底白字的招牌,上面是这家店的名字:
欢喜烧卤。
这块招牌看起来很旧了,沾满了灰尘和油污,连“烧卤”的“卤”字里面的“丿”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ヽ”。
“就这种地方?”荼白看了看头上油腻腻的招牌,又瞥了一眼门口堆积如山的垃圾,心里的无语程度又加深了些。
就在这时,队伍前面有个人忽然用力在喉腔里“呱”了一声,扭过头,“tui”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荼白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一只灰不溜秋的肥老鼠忽然从垃圾桶后面蹿了出来,挨着墙根飞快地溜了过去。
荼白顿时毛骨悚然。
这种肮脏的饮食环境,实在是太糟糕了吧?!
Andy哥疯了吧?居然带他来这种地方吃东西?这家店有营业执照吗?食物是安全的吗?吃了会不会拉肚子?
噫,光是想想就一阵恶寒。
“为什么还要排队?”荼白皱着眉,隔着袖子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这不就是一家很普通的烧卤店吗?”
“小荼白,这你就有所不知了。”Andy啧了一声,“这家烧卤店已经做了十几年,一开始他们确实只是一家平平无奇的烧卤店,只卖脆皮鸭。”
“……后来?”荼白问。
现在看起来也很平平无奇啊。
“后来这家生了个二儿子,二儿子还念小学的时候就来店里帮忙打杂,五年级的时候就开始掌勺。”Andy接着说,“这家烧卤店就顺便兼卖小炒。没想到,二儿子炒的菜实在是太好吃了,这家店的生意竟然因此逐渐好转起来,每天来排队的人络绎不绝,就为了吃上二儿子炒的菜。”
“这么多人这么早来这里排队,都是为了吃一个小学生炒的菜?”荼白的眉毛拧得都快能打成一个中国结了,摆出一副并不相信的表情,“能有多好吃?”
“人家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长得还很帅。”Andy纠正他,“每天中午和晚上他都会到店里帮忙,直到他上了高中住校以后,才变成工作日每天傍晚18点到19点限时供应小炒一小时,双休日供应午餐和晚餐。时长有限,到点即止,来晚了还吃不到呢。”
“哇哦,真辛苦呢。”荼白面无表情地用浮夸的口吻说。
这孩子的父母想钱想疯了吧?居然不让孩子好好念书,而是拼命压榨他让他这么辛苦地打杂。
正值荼白神游之时,队伍里有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姑娘注意到了他。
她们一边明目张胆地探出脑袋打量着荼白,一边毫不控制音量地大声讨论起来:
“诶你们看,这人穿得好像明星啊。”
“气场也很强!该不会真是偶像吧?”
“虽然看不到脸,但是感觉很帅呢。”
“不会是明星啦,明星怎么会来城逢巷啊,这里脏死了。”
小姑娘还颇有眼力嘛。
听到她们的赞扬声,荼白藏在黑色口罩下的唇角微微扬起——
“诶你们快看!”一个小姑娘忽然举起手机,用兴奋的语气对身边的同伴说,“那个荼白又上热搜了!”
“荼白?谁啊?哪个三十八线小明星?”同伴倒是毫不留情,看着递到面前的手机屏幕,对着上面的话语一字一句地念出来,“继上周在节目上写错字后,过气童星荼白再次被路人拍到独自在机场看耽美小说笑到鹅鹅叫……粉丝辛辛苦苦为他洗地文盲人设,他却满面春风嗑CP!糊逼荼白果然没有心!没文化小学鸡实锤!糊咖别出来丢人现眼了,还是在家老老实实抠脚吧!”
“还他妈嗑,还他妈嗑。”另一个小姑娘翻着白眼,加了一句,“这人真是糊而不自知啊,明明我一开始还是他的路人粉的。”
“……”荼白刚扬起的嘴角顿时僵硬住。
扎心了。
Andy也听见了。
他转过身,伸手拍了拍荼白的肩膀,低声安慰:“抠脚是不可能抠脚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抠脚的,‘糊’也算一个被网友们记住的记忆点嘛。放眼整个娱乐圈,能像你这样因为‘糊’而被网友记住的明星没有第二个了。”
荼白:“……”
啊,那他真是好高兴哦。
荼白一言不发地拿出手机,打开微博,从墨镜后面低下眼睛,瞄了一眼实时热搜。
#荼白机场#
#荼白脆皮鸭#
#荼白鹅鹅鹅#
#荼白没有心#
看到自己的名字,荼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一个糊逼何德何能,竟然霸占了四条热搜。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该占用公共资源,但这热搜真不是他买的。
“你也知道,温氏集团这两年陷入经济纠纷,风波不断,小温总从两年前就开始神隐。还好温家动作快,刚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赶紧把温二公子送到了国外避难,两个儿子也算保住了一个。”Andy警惕地打量了四周一圈,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之后,才压低声音说,“温氏出事之前,小温总曾经交待过我们,一旦有什么不对劲,立刻把你送到智才中学避避风头。智才中学是温家投资的教育产业,对于你目前的情况来说,学校确实是最好的避风港。”
Andy的声音把荼白从回忆拉回现实。
小温总——
听到这个称呼,荼白的情绪瞬间变得低落。
这该死的狗男人,他才是真正没有心的那个人吧?!
荼白在心里把这个人骂了一千遍。
“最近他联系你了吗?”颅内礼貌问候过小温总后,荼白抬头问Andy。
“风口浪尖上的,小温总行踪成谜,一向神出鬼没的,只有他联系别人,别人根本找不到他。”Andy摇摇头,“他连你都不联系,怎么会联系我呢?”
“联系我?”荼白喃喃自语,忽然露出了一点冷笑,“他怎么可能主动联系我……”
后半句话说得很小声,Andy没听清楚,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荼白迅速把那点冷笑撤掉,换回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已经二十一岁了,让我去读高三?他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Andy叹了口气:“小荼白,我们现在好不容易才重新起步,你也别太……”
就在这个时候,队伍前方忽然骚动起来。
Andy和荼白同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原本的话题自然地终止了。
“肥姐!你们家沈见夏什么时候回来啊?”原来是前面有人等不及了,忍不住探出脑袋,冲店里喊了一声,“都在排队等他呢!今天不是周日吗?怎么还要排到十一点啊?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啦!”
“别急,已经打电话催了。”坐在店门口择菜的胖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这点排队的功夫都没有还来我家?等不及就到别家吃去!”
“我这不是担心来晚了就卖光了嘛,所以才提前来的。”那人搓着手,一脸讪笑,“谁让你家沈老二炒的菜那么好吃呢?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在菜里下药啦,不然怎么这么有魔力啊?”
被称作“肥姐”的胖女人头也不抬,用鼻腔“哼”了一声:“药死你。”
队伍里有人插话:“姐,要我说,你就别让你二儿子念书了,读书多浪费钱啊。他炒菜这么好吃,直接让他退学回来帮你看店得了,还能多挣点!”
“就是,他读的还是隔壁那个什么贵族中学呢,花这么多钱读这种学校有什么用啊?浪费!还不如趁早打工,然后娶老婆生孩子,多好!”
“你看隔壁面馆家的儿子十五岁就出来做事情了,现在才二十岁,儿子都三岁了,听说今年正在抓紧要二胎呢!”
排队的似乎都是常客,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
听到他们的聊天内容,荼白嗤了一声,不屑的冷笑从口罩里漏出来。
二十岁就有了三岁的孩子……这人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吧?到底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一辈子锁死在这个油腻腻的烧卤店,有什么出息?
虽然荼白自己上周才刚刚被扣上没文化的帽子,但他向来反感吹捧读书无用论的人。
什么浪费钱读书还不如趁早打工,小市民的思维大概也就局限在这么丁点大的范围里了吧。
“我这烧卤店将来是要留给老大的,老二不适合这行。”肥姐坐在一张矮小的红色塑料椅子上,一边择着菜,一边慢悠悠地说,“学校是老二自己考上的,学费杂费全免,还有奖学金和餐补。反正他没伸手跟我要过钱,我干吗不让他读?”
“你们别说,老二有出息啊。”有人接话,“听说能在那个学校读书的学生,家里要么是土豪,要么是当官的,反正非富即贵。说不定哪天啊,你们家老二还能娶个白富美回来孝敬你们呢!”
“那我可没钱给彩礼。”肥姐回话,那张脆弱的塑料小椅子卡在她肥硕的屁股下面摇摇欲坠,勉强支撑着她庞大的身躯。
“知道,你的钱都是存着留给你们家老大的!”
肥姐皱起眉,啧了一声:“瞎说什么!”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快活的欢笑声。
荼白皱起眉。
这家的二儿子是不是又瘦又小营养不良还面黄肌瘦身高不足一米五啊?
每天放学后还要赶回家帮家里的苍蝇馆子做事情,妈妈好像还是个偏心的?
就在荼白在心里疯狂同情这家二儿子并把对方脑补成一米五的小矮个时,队伍后方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沈家老二回来了!”
听到动静,前面的人纷纷回过头打招呼:
“哟,见夏回来了啊!”
“见夏啊,等你好久了!叔叔肚子都饿扁了!”
当事人出现了吗?
听过刚才的对话,向来不爱管闲事的荼白实在是有点好奇,忍不住跟着回头一看。
只见一个身穿蓝白色校服的男生穿过人群,朝这里走来。
看到这人的第一眼,荼白就愣住了。
说好的面黄肌瘦营养不良身高不足一米五呢?
这个相貌俊逸至少有一米八几的高个子少年……是这家的二儿子?!
“真的帅,很有个人特色。”旁边的Andy也回头看了一眼,小声夸了一句,“纯天然的,在圈里能排中上呢。”
“见夏哥回来了!”刚才还在夸荼白好看的几个小姑娘迅速把目光转移到了烧卤家的二儿子身上,甚至还有人兴奋地冲他打招呼:“见夏哥!”
小姑娘满眼的仰慕是藏不住的。
烧卤家的二儿子步伐很稳,走路带风。被小姑娘们叫了名字,他也只是转过脸,冲她们勾勾嘴角,露出痞里痞气的笑容。
但这点笑容已经足够让小姑娘们捧着发红的脸小声尖叫了。
也不知道是无意的,还是荼白浮夸的装扮太惹眼,路过荼白面前的时候,沈见夏忽然侧过脸,瞥了荼白一眼。
然后……
挑了下眉梢,并且冲荼白吹了一声口哨。
荼白:“……”
这弟弟是在对他吹口哨吗?
一直盯着对方看的荼白完整地接收到了这一瞥,并近距离地观察到了这位烧卤家二儿子的相貌。
烧卤家的小孩长得很野。
一头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几缕刘海搭到眉梢上,却遮不住两道浓密漂亮的的野生眉。
鼻梁很高,嘴唇薄,皮肤是麦色的。
最吸引荼白的,是这小孩的一双丹凤眼。
他的睫毛不算浓密,却纤长,且根根分明。眼皮是狭窄的内双,眼尾长,略微往上挑,使得他的眼睛看起来极富攻击性。
对视的瞬间,荼白立刻觉察到了这人眼中的侵略性。
偏偏小孩唇角的笑容尚未褪完,此刻还微勾着一点懒散的弧度。
圈里无论男女明星都追求精雕细琢的美,看得多了,荼白总觉得有些腻味。
屏幕上的那些面孔确实越来越精致,却也越来越没有个人特色,每张脸都仿佛出自同一个整形医生的刀下的流水线产品。
这小孩的野生颜值倒是一下就撞到了荼白的审美点上。
小孩的身材比例也很好。
头小,肩宽,腰窄,腿还长,是做模特的料。
两个人只对视了几秒,荼白便有些警惕地把口罩往上拉了拉,又把帽檐往下按了些,生怕自己被认出来。
就在荼白垂下眼,伸手往下按帽檐的时候,他恰好错过了沈见夏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
沈见夏盯着低下头的荼白看了一眼,忽然笑了。
不是刚才对着小姑娘们勾勾嘴角的那种敷衍的笑。
而是一种,很奇怪很暧昧的笑容,还带着一点稍纵即逝的讶异。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