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素羽身体依然虚弱，进了些食水和药汤后，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梦之中，隐约感觉到有股温柔的气劲在身体之中游走，暖洋洋的，甚是舒适。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所以并没有醒来，反倒放松了眉眼，睡得更加香甜。

萧狄是特地等她睡熟了才来的，已经在她身侧呆了一个多时辰。

饶是萧狄内力深厚，但长时间的渡气，还是令他感到虚疲难当，甚至有些头晕目眩。

他提着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替江素羽仔细掖好了被角后，才靠着床沿，在床边的地上坐下。

他很想在她身边多留一阵，但待得稍微缓过劲来，萧狄便毫不耽搁地、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

江素羽并不希望看到他。所以事情了后，他需要尽快离去。

萧狄走出江素羽的房间，对候在外间的婢女们低声吩咐道：“有劳你们照顾好她。”

婢女们欠身答应：“是。”

萧狄径自回到西厢房。

西厢房空置已久，是两个时辰前匆忙收拾出来的。

江素羽昏迷期间，萧狄一直衣不解带地在旁给她渡气修补、服侍照料，中间只抽空在她床边小憩。就这样熬了许久，萧狄自知已是强弩之末，没法再生扛下去。

他多少得休息一下，毕竟眼下江素羽还用得上他的内力。无论如何，他得替江素羽渡气修补，助她复原如初。

至于那之后的事情……

萧狄拒绝去想。

萧狄在两天来第一次躺平在床上。果真是虚疲已极，萧狄一躺下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分。

萧狄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长长的梦。

梦里有江家庄，有江家庄外山脚下的小溪，有慢慢变老的江映月和慢慢长大的江素羽。

梦里还有萧家的深宅大院，有萧麟冷厉的斥责，有萧荞甩落的鞭子，有萧芷喂来的招式。

江映月：“从今日起，你便是素羽的影卫，你的职责就是保护她的安全。”

江素羽：“你别听我爹的，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你陪我玩就好了。”

萧麟：“你以后是要侍奉主上的人，规矩不能不学。”

萧荞：“少爷休怪老仆，只是鞭子落在身上，规矩便能记得牢些。”

萧芷：“少爷呀，你好歹也是自幼习武，怎么就这么不堪一击呢？”

萧狄咬咬牙，忍痛从地上爬起，重新摆好架势。

萧芷带着讥嘲的笑意，攻到眼前来。

“少爷……”

萧狄奋力迎击，挥出一掌去。

“少爷……”

萧狄陡然惊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正掐着一个小婢女的脖子，心中一颤，立即松开了手。

小婢女一脸惊惧之色，被他放开之后连连后退，口中慌乱地辩道：“少爷饶命，奴婢不是故意来惊扰少爷的……”

萧狄内心恐惧未必比她少，却偏不能像她一样表现出来。

他坐起身来，强自镇定，截断小婢女语无伦次的解释：“有事？”

小婢女忙不迭地点头：“是住在翡碧阁的薛公子，遣奴婢请少爷去一趟。”

萧狄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跟你去。”

萧狄到时，薛璟之正坐在厅堂中间喝茶，身侧站了个生面孔，并不是萧家的人。

大约是薛璟之新召来的、苏九的继任吧。

萧挺也在。

小婢女只带他到院门，院内没有旁的人，所以萧狄进门便撩衣跪了，规规矩矩地以额触地，道：“萧狄见过主上，谢主上赐药。”

薛璟之没料到他竟行如此大礼，略愣了愣。

但他听得那句“谢主上赐药”，便明白了萧狄的意思。薛璟之心里莫名有些烦躁，挥挥手，道：“不必拘礼，起来说话。”

萧狄应了，站起身来。

薛璟之一面打量他脸色，一面道：“听说江小姐已醒来了，恢复得不错？”

那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了，薛璟之不会不知。

这话大约只是个引子。

萧狄顺着薛璟之的话道：“是，多亏主上赐药，她已脱离危险，醒过来了。南宫大夫来看过，开了新的方子，说接下来仔细养着便好。”

南宫大夫的话早就传到了薛璟之耳里，他瞧着他下巴上的胡渣和眼窝下的青黑之色，轻轻地叹了一声，道：“我知你救人心切，但也要注意休息。眼下能为江小姐渡气修补的，也只有你了。”

萧狄静静地看着他，应了声“是”，便再无声息。

薛璟之其实还想多说两句，但见萧狄明显没有交谈的意愿，便打消了念头。

虽然萧狄经历了种种巨变，但从这几日他的表现来看，至少他对江素羽仍如往时一般珍视，而且更多了一层歉疚之情。所以，薛璟之确信，在救治江素羽这件事上，萧狄一定会尽力，不需他多费口舌。

薛璟之不再纠缠，单刀直入地切进正题：“我不能继续在广岳城呆下去，今天便要返回帝都。”

原来是这件事。萧狄欠欠身，表示自己正洗耳恭听。

薛璟之道：“江小姐伤重，我料想你也不会有心思顾及旁的事情，所以将后续事宜都已交给萧挺去办，你不必太担心。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在家里照顾江小姐便是。”

这也是一道禁足令了。萧狄应道：“是。”

薛璟之又对一侧的萧挺道：“眼下是特殊时期，宅内上下大事小情，需得你多担待。有你无法定夺的，一切听萧狄做主。”

萧挺道：“下奴明白。少爷是萧家唯一的主人，下奴必当全力替少爷分忧。”

薛璟之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后，对萧狄道：“要是没有旁的事，你便回去吧。我马上出发，自有人照料，你不必来送了。”

那夜之后，薛璟之没有再去看过江素羽。此刻要走了，他似乎也并没有想要探望的意思。

薛璟之不提，萧狄虽略感意外，但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出。萧狄只是道：“恭祝主上一路顺风。”

萧狄从薛璟之处告辞出来，重新回到小院。

昔日那道不准下人擅入的命令，那夜之后已经作废。有婢女正从江素羽的房间出来，手里端着一盆用过的废水。

见到萧狄过来，那婢女低头喊了一声：“少爷。”

萧狄问：“小姐的情况怎样？”

那婢女道：“一直在睡着，没什么异常。”

萧狄点点头。他走到江素羽房间的窗下，站了一阵，确认江素羽的呼吸平稳绵长后，才转身回去西厢房。

他在房里重新躺下，却睡不着。

薛璟之说的没有错，他是该好好休息。

可是……

那一夜的事情，和刚刚被婢女叫醒时的发生的事情，在萧狄脑中重叠。

江素羽脸上的惊恐，她滴落的泪水……

躺在床上的萧狄，将自己的右手举起，放在自己眼前。

这只手明明是他的手，为什么会违背他的意志，作出那样的事情来？

萧狄又想起薛璟之刚刚给他下的那道禁足令，越想，越觉得意味深长。

他心头焦虑，再也无法睡下去，起身出门去找萧挺。

萧狄是在萧宅的大门外找到萧挺的。

萧挺正目送薛璟之的马车离开。见到萧狄，萧挺略有些惊讶。

毕竟这两天，除了刚刚薛璟之传唤外，萧狄从未离开过那座小院，连萧麟下葬时都没出现。

萧挺问道：“少爷，有事？”

萧挺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语气不甚友善。

那一夜死于萧狄之手的总管萧荞、管事萧芷，就是与萧挺血脉相连的父亲和兄长。虽则他顺势上位，一跃而成萧宅总管，但面对眼前这位萧家的新主人，心中仍不免有些无法完全剥离的膈应。

当着薛璟之的面，他兢兢战战如履薄冰，倒也没露破绽。但这会儿没了旁人，萧挺的情绪便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萧狄听出来了，但只是不动声色，口中颇客气地道：“我需要请你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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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

萧狄的小院内，西厢房的里间被搬空了。沉重的大块青石被抬入，沿着墙壁层叠垒砌，砌出极厚的新墙和屋顶来，将整间屋子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石牢。

屋内因为新墙的缘故变得狭小而逼仄。萧挺站在屋中，对身侧的萧狄道：“少爷真的不需要别的东西吗？”

萧狄刚从熟睡的江素羽身侧替她渡气回来，此时已颇觉疲乏，点了点头：“不必，我就在地上睡便可以。”

石牢砌成之前，萧狄在萧宅一处隐秘的地牢之中睡了两夜。但地牢位置偏僻，他担心江素羽若有情况，会来不及应对，所以厢房改建好了，他便留在院内过夜。

萧狄转过身去，背对萧挺将两臂叠在身后，道：“有劳。”

萧挺用两副镣铐，从背后锁住了萧狄的双腕和双肘。而后又用另两副镣铐，将萧狄的膝盖和足腕拘束起来。最后，将萧狄手腕处镣铐上的锁链，栓在了固定于墙角的环扣之上。

镣铐是以前留下的，年深日久，已有些锈迹，但的确是精铁所铸，仍然可用。

萧狄背心朝墙，侧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萧挺蹲下身来，瞧着被紧紧禁锢的萧狄，问：“少爷，有没有什么地方不适？”

萧狄试着挣了挣，感到无法挣脱，道：“没有，这样便很好。”

萧挺道：“那我便不打扰少爷休息了。三个时辰后我再来。”

原来的房门处已重新安装了一扇沉重的铁门，铁门上开了一个透气口。

萧挺离开房间，将铁门锁上。

萧狄被独自关在了这冰冷黑暗的空间之内。

这段时间，他虽身心俱疲，但睡得却很少，且睡得并不安稳，时常梦魇。

身体的疲劳迫使他进入睡眠，但梦境的恐惧又时常将他生生惊醒。

不论是醒是睡，都是无尽的折磨。

生不如死，却又不能死，便是萧狄目前最真实的写照。

幸而身上加诸了严厉禁制，萧狄不必担心自己会再次在不清醒的状态下误伤无辜。

萧狄闭上眼，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