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星河长夜(七)
被那骄傲美貌的魔族少女打断行事,帝灏冷俊面容上虽未显声色,心上却有些迁怒沉恼。只是无论如何,雾灵儿都是魔君雾越之女,魔族中极为受宠的公主殿下,总归不好与魔族那边撕破脸面。
再者,三界之中,多有人爱慕她的绝色容姿,尤其是在魔族中,雾灵儿声望极盛。几百年前,甚至有魔族的天才少年因着伤情,为了雾灵儿痴缠他一事,独身杀上九重天来。
那五百年不出世,一出世便惊才绝艳的少年,从妖魔界血罗河畔,一路杀到九重天甲子神兵阁前,以身堕魔道,只为见儿时相伴长大的青梅竹马一面,可那时的雾灵儿一心扑在冷峻尊贵的星帝身上,只想做这九重天上的星后,故而躲在依山观澜阁后,避而不见,只说了一句“生生世世不相扰”的绝情之语。
遭此打击的少年终究没能让雾灵儿回心转意,心灰意冷之下,便转投了杀道,眸发如血,誓要杀尽三界该杀之人。如今,那名叫做蚀曜的少年杀伐之道已经趋于大成,是三界人人敬畏的大魔头,就连魔君雾越都要忌惮他几分。
若今日,雾灵儿真被帝灏困拘击杀在九重天上,只怕没几日,雾越这个一直以来蠢蠢欲动的魔道枭雄自不消说,那最近几百年跻身三界顶尖强者的蚀曜,也会杀上来。纵使二人未必能在帝灏这里占尽上风,但与他玉石俱焚的能耐,也还是有的。
三界安稳了不到千年,好不容易维持住了现在这个平衡局面,又在玄谷出世的这等敏感当口,帝灏实在不想再多生事端,打破他亲手建立起来的三界秩序。
目送魔族少女娇俏的背影愤慨地离开了临风观海阁,帝灏眸子幽冷,手中不自觉用力捏紧了几分。
他迁怒于雾灵儿,正被他揽腰相拥的玄谷却遭了殃,不盈一握的袅袅纤腰几乎要被他给拗断,只得咬着唇,蹙紧眉头,双手极力撑在帝灏如同冰墙般的胸口,凄楚地哼出声来。
对方身上的寒凉气息,着实为她不喜——每每他靠近,那股钻心的寒气便会漫过来,总能让玄谷想起锁星宫里的那十天九夜,分分秒秒,生死难熬。她从未受过那样的苦楚,每一秒,都刺骨剜心,想着自己下一秒,是不是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曾几何时,玄谷也曾悍然不畏死,觉得不过是瞬息的事,人死灯灭,无知无觉,想来也轻松快意。
但在真正距离死亡只有毫厘之遥的时候,人大抵都会悔恨,恨不能与天长生,懊悔自己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过,那么多风景还未曾见过——就如同万年之前的玄谷一般。
当初她倒是杀伐了一个痛快,一夕挥霍尽一身半步天道的修为,以为失了心窍,死也再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可真正被逼到死地,玄谷却拼命想要活下去,隐匿于十荒死地,拼尽了全力,为自己保住最后一口生气。一如在锁星宫的极寒之境里,抓住那一袭衣袍,乞怜一场生机。
察觉到了满怀温香软玉的抗拒,帝灏敛起眸中的冰寒之意,转回头低垂眸子看了玄谷一眼。
怀中之人玉色双颊生霞,眼眸中依稀泛着潮湿的水气,抿起的湿红嘴唇莹莹润润,身子娇软得不可思议。
“呃——”
玄谷的腰突然被帝灏单手用力勒住,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整个人都撞在帝灏怀中。五感瞬间被冰冽气息侵染充溢,玄谷脸色略微发白,身体更是止不住轻颤。
她这般瑟缩娇柔,如同绽了新花的嫩枝轻轻颤抖的模样,惹得帝灏心中涌动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俯身贴近她小巧似玉的玲珑耳垂,帝灏低声道:“怎么,你很怕我?”
怕,怎么不怕?怕你只需帝气外泄,便可冻死我。
玄谷用力揪住了他的衣襟,想得一些聊甚于无的慰藉。只是帝灏身上那一袭玄色的星辰帝袍,纵然华贵至此,也寒凉若斯。
她垂着眸子,示人以弱,娇软着声调,轻道:“冷。”
帝灏的胸腔中似乎因闷笑轻轻震颤了一瞬。
一件星光软缎辅以月光银线的素白银狐裘披风凝在玄谷身上,帝灏将丝带给她耐心地系好,冰凉的指尖偶尔碰触着玄谷娇嫩脆弱的颈部肌肤,微微刮蹭摩挲片刻,沉黑着眼看着她因紧张而咽动的小巧喉锁,玩味道:“现在还冷么?”
拢了拢柔软如云絮的裘袍,玄谷立马将自己的整个身躯都包覆裹紧,果然暖和了许多。
挤出一个分外真诚动人的笑容,女子的眼眸亮如天河中冼练的繁星,眼波媚然横生,纵然眼角还残余着淡淡的红,似料峭薄雪融化在凝红的花瓣之上,愈发显得湿红娇软,让人……有种想要揉碎在指尖的冲动。
帝灏的眸光微微有些暗浊沉沌,他收回手,掩在衣袖之下,食指并拇指捻弄了几回,才将心中的污浊念头压下去,淡声道:“近日,你从十荒苏醒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三界六道,现在有多少人在九重天之外,欲将你杀之而后快,大概你比我知晓得更清楚。”
玄谷的脸色猝然一白。时间已过万年之久,当年她杀了多少神魔,结下多少血仇,怎么可能记得清楚?
她垂下眼眸,神情便有几分惨淡。
下巴被挑起,帝灏指尖发力,口吻冷冽傲慢:“怕了?”
玄谷知道,面前这个冷心冷情的男人,心思扭曲得很,三番两次问她怕了么,只不过是想看看,她这个曾经尊贵无双的三界小帝君,如今凄凄惶惶,如同丧家之犬般向他摇尾乞怜罢了。
轻咬着唇瓣,玄谷的姿态伏低,一副柔婉的乖巧模样。任人怎么看,都无法将面前的婉约绝色,和万年之前横行三界的小帝君联系在一起。
帝灏似对她的伏低做小姿态甚是满意,悠然若恩赐般说道:“这段时日,安分待在临风观海阁,不要出去招惹是非。”
玄谷轻轻嗯过一声之后,帝灏便径自离开了,想是还有些要务尚未处理——自扶鸾坠下凡界之后,三界神灵妖魔之事便无人帮衬,很多事情需得帝灏亲自去处理。他又不似扶鸾那般隐忍的心性,没做几日,就厌烦不已。故而这些天,九重天上都在着手拔擢仙官事宜,三界六道,神、魔、妖、魅中的佼佼者,此刻都云集在九天帝宫,衣袂飘摇若流云。他们的气机流转灵秀,引动紫气东来,云蒸霞蔚,玄谷也在临风观海阁遥遥望过几眼,见帝宫那处,气象甚是瑰丽,想必其中也有几多妙人。
帝灏离开之后,九天之上清风徐来,吹散了残余的寒气,帝灏与玄谷系披在身上的雪狐裘袍便成了多此一举的鸡肋物什,有些闷热。
玄谷拽着系在脖间的皎月纱带子,正欲将身上的披风袍子解下来,却不得其道。低头一看,才知帝灏给她系了个死结。
这皎月纱泼水不进,三昧焚之而不燃不断,月宫中的冰婵仙子九百年才织就一匹,每每皎月纱织成之后,各路神君仙官便要挤破月宫的门槛来索要,可以说是三界内极难得的珍品。
现在她颈上系着的这条皎月纱,宽约二尺,形似仙娥罗带,倒是将玄谷脆弱的喉锁命门罩了一个严实,都有些让她透不过气来。
一时解不下帝灏给她亲自披上的裘袍,玄谷背上出了一层细汗,额头上也可见细碎薄汗,她有些燥然地拽了拽皎月纱带,扯过身后脱不下的裘袍,这才注意到,这件雪白毛茸,其上缀着星辰月光的狐裘袍子,是一件妖族久负盛名的道衣法器,叫做“隔山海”,是九尾天狐族的皮囊所制。
传言这件裘袍来自一头思慕着一位魔族刺客的九尾天狐族。孤身行走妖魔界的魔族刺客手累白骨,杀孽深重,三界遍布仇家,人人想取这魔族刺客的项上人头。魔族刺客命比草贱,就连自己也不甚在意,只当能活一日算偷得一日,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过了几百年。
某次刺杀一位魔道巨擘之时,救下了一只九尾幼狐,那小狐狸道行浅薄,还尚未修得人身,无法口吐言语化成人形。狐族重情义,知恩图报,便跟了这魔族刺客男人几百年,找寻报恩的时机。起先那魔族刺客嫌小狐狸黏人,纠缠不已烦得很,后来怎么都甩不脱,看对方蹬着四个毛茸茸的小爪子奋力追逐的模样,格外笨拙,稍显有趣,便也容忍了。
只是后来,每每满月之时,那魔族的刺客便能看到逐渐长大的天狐啸月流泪的景象,啧啧称奇,说从为见过会落泪的九尾狐狸。
再后来,狐狸就长大了。狐狸少女想跟魔族刺客归隐山林,以后再也不用过心惊胆战的日子,可是魔族刺客却是个浪子,没有安定下来的命格,便在星夜悄悄舍弃了狐狸。
狐狸寻遍天涯海角不可得,舍了一身天狐皮囊做了固若金汤的保命法器之后,便死了。
后来这一件以命相抵的法器终于辗转落到刺客手里,那魔道冷心无情的杀手刺客,捧着雪白的裘袍,呜咽泣不成声调。
狐狸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