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皇后七十四课!!
温热的指尖透过轻纱覆上肌肤,似要将一身叶露驱散,容卿跟着热上几分,脸上却是不甘示弱的,她微抬着头,想起他方才从廊上跳下的举动,多少有些不符一个皇家天子该有的作为。
从前那般冷静威严不知去哪里了。
“你怎么直接从那里跳下来了,有正经路,你不走。”容卿闪开眼去。
李绩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看你仰着头说话,累。”
容卿拂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把四四放下,为防四四的爪子把殿里的地板抓花,地上大都铺上了松软的地毯,可四四偏就不喜欢在地毯上玩,一被放到地上之后就撒欢往回跑,最后跑到门边没有地毯的地方,蜷着腿趴下了,下巴搭到爪子上看过来,模样好不无辜,看得容卿心生火起,作势要过去教训它,却被李绩伸手拦下。
两人本是说着话呢,怎么视线就被狗夺走了呢?
无奈,李绩只好再问一遍:“你方才在外面,想说什么?”
容卿怀里空荡荡的,没有底。
“听闻孟章门外有人跪了一天,再过一日京中一定会生出不好的传言,你为什么一定要拖延这三日?”
听声音是说正事的语气,李绩眸中微微失望,横着的手就放了下来。
他搓了搓指尖,偏头看向一旁插满花枝的锦瓶,有的花瓣已经落了,枯枝看起来萎靡不振,想必主人也不曾好好侍弄,或者是没时间,或者是没心情……
她终日躲在玉照宫里不出来,手中时光攥着大把,应该不会是没时间,想到此处,李绩唇沿忽然弯起,他走近一步,眼睛紧紧锁在容卿的脸上,逼仄的视线不容闪躲,容卿下意识便后退一步。
“朕要做个沉迷美色的昏君。”
突然靠近的气息像烈火燎上草原,张狂地将生机扫过,不留一丝余地,他时常是冷着脸,强硬且霸道的,此时却噙着一股邪气,无端地凑过来,无端地说着匪夷所思的话,无端地握紧她的手腕,无端地将她逼到墙角。
容卿听不出他话里有几分玩笑:“你要做昏君,为何要拖我下水?”
“非我本意,只是咱们绑在一起。”
容卿伸手推他,那只手也被他握住抵在墙上,李绩忽然低下头来,就在容卿下意识紧闭双眼的时候,他轻声笑笑,弯身,将下巴搭在她肩头上,像四四趴着时一样,耳边溢出一声叹息。
“他迟迟不动手,我得卖他一个缺口,你大哥没事,他让你安心,近来外面的声音大抵不会很好听,我要做个昏君,总要做出样子来,不用你陪我演戏,只要随你开心就好……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只要相信,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受伤害。”
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轻柔地嗓音搔得耳际发痒,心头也滋生起无尽的藤蔓,她还是一动不能动,被圈禁在一个狭窄的怀抱里。
“你想我相信你吗?”容卿忽然问。
李绩的身子僵了僵。
相信不是个单方面去给予,总要一方付出十分真心,一方付出同等信任,倘若从前受过一次骗,再想要全无条件地相信,那大概很难。
很难很难,李绩何尝不知道。
他忽然搂紧她后腰,撒赖一般蹭了蹭她耳边的头发:“求你相信。”
他于无人前好像要说尽一切好话,那声音里是真带了一丝祈求的,没有资格再让她选择相信,只要以这种粗暴又简单的方式。
求你,求你怎样。
容卿从前好像也有过这等时候。
不是走投无路,不是束手无策,万不会用到“求”这个字,容卿是这样的人,李绩也是这样的人。
一个人若想秉持保护自己一颗心不容任何人伤害,总要有另一个人放下身段来,李绩是真拿她没办法了。
看她没反应,李绩抱着她晃了晃。
“求你,求你了,你说一句话。”
容卿何尝看过他这样。
她张了张口:“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的?”
“不是你想要问我吗,”李绩好像十分贪恋她的气息,死活不肯松手,“你总躲着我,心里还有疑问,你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
“你放开我,我有些热了。”容卿受不了他在这里耳鬓厮磨,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脸上也莫名烧的慌。
她非草木,没有柳下惠的本事,况且她又不是男人,也不需要有这样的本事,容卿使了力气,这次一下就挣开了,李绩松开手,看她垂下的眼眸,忽闪的睫毛都在颤动。
李绩虚虚抚了抚胸口,半道又放下手,若无其事地垂在身侧,清了清嗓子。
“热的话,就穿少点。”
容卿忽地抬头,戒备的视线将他全身上下扫视个遍,那话听着没甚其他意思,可叫李绩说出来就分外不正经。
她瞪着他,反而将衣领拉上一些:“你放开我了,我就不热了。”
“那可未必,”李绩眉心微动,眼中尽是笑意,他伸出手,掌心面对她,“我的手现在可没有碰你。”
他话音刚落,便低头从她额头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眨眼间便离开,丝毫不留给人反应的时间。
容卿回过神来,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有些恼羞成怒:“四哥莫非是比我还小许多的稚子吗?”
手背忽然贴上她额头,让她把后面的话都吞下,额头上的触感微微发凉,李绩有些得意地看着她:“你还是很热啊。”
容卿后知后觉地覆上自己的脸,的确微微发烫,她拍开李绩的手,从他身侧快速走过,像是一只碰见恶狼落荒而逃的兔子。
李绩顺势拉住她手臂,却没想到她回身一锤,拳头下意识落在他伤口上,疼痛使得他向前一踉跄,两人双双失去平衡,一齐摔在地上。
倒下前李绩拽着容卿翻了个身,摔在地上时,他当了肉垫,好在地板上铺着毛茸茸的毯子,疼是不疼的,只是牵着伤口那里有些难受。
容卿压在他身上,双臂撑在他两侧,一双眼眸盈满星火,繁华盛景不及此。
许久没有人剪烛,微弱的烛光撑不起这诺大的宫殿,燃尽最后一丝灯油,啪地熄灭了。
殿里又暗下几分,两人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再凑近一些,看看清楚,看看他此时此刻是何种神情,看看她眸中是不是也只倒映着彼此。
灯火尽头处,有影缠绕。
往生香丝丝燃烧,缕缕紫烟飘散,往生香处极乐往生,是欢愉的尽头。
第二日一早,容卿陡然睁眼,吓得撩开床上青帐的烟洛低声惊叫一声,向后退了数步,等反应过来后急忙上前,担心地看着她:“主子,怎么了?做噩梦了?”
她醒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倒真像做噩梦惊醒一般,容卿却是握拳捶了捶额头,转身看了一眼床里,另一半床干净整洁,枕头上也没有一丝褶皱,不像有人睡过的,她松了口气,扶着烟洛想要站起身,却觉得全身上下疲惫不堪,直想滚回被窝里再睡个回笼觉才好。
这么一直身子,她脸色又变了,看得旁边的烟洛心惊胆战,还以为近来频频点香,主子的病又要反复,刚要在细细询问,容卿已是覆上她的手,眸中几分惊异地看着她:“陛下是什么时候走的?”
烟洛一怔,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头慢慢低下了:“是早晨走的,今天……要上朝。”
容卿懊恼不已,扶着额头坐下,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她既没发烧,也没吃酒,醉也没醉,失忆是不会的,只是早晨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混沌,现在完全清醒了,昨夜的一幕幕便涌上心头。
她就是摔了一跤,摔到李绩身上,地上的毯子软嗒嗒的,躺着也着实舒服……
容卿懊悔地覆上脸。
“这个贱人。”
烟洛一怔,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边容卿又骂了一句:“这个祸种!”
这下烟洛确定自己没听错,但前一句“贱人”后一句“祸种”到底是骂谁的?难不成又有小妖精勾陛下的魂,惹得主子生气了?可是昨夜陛下明明是宿在玉照宫的,今早王椽催了五六次才走,今天上朝都不定能准时,身边也不曾出现过一半个娇俏的小娘子啊……
而且仔细回想一下,骂的那两嗓子,语气其实又不像真的在骂人。
容卿还沉浸在无尽的懊悔里,手指头都缠得发白了。
“世人只道红颜祸水,祸国殃民,那绝世女子靠一张艳绝天下的容颜诱引君主,迷得人魂神颠倒,今日叫我说,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谁言只有女子会勾引人!”
容卿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不曾漱洗,身上带了些成熟妩媚的慵懒,嘴上却不肯饶人,一定要骂痛快了才肯罢休。
“男人使些勾人的小手段来那也是不遑多让的,真叫我小看了,可我偏偏着了他的套!谁听过女人还有坐怀不乱的时候的?任是谁也受不了这般,可见错不在我,是那人手段太高深了,就是要故意诱我上钩,可恶!可恨!”
她翻来覆去骂骂咧咧说了几句,烟洛也就听明白了,原来这“贱人”“祸种”说的都是陛下……
全天下大概也只有她一人敢这般大言不惭地辱骂陛下了吧?
但主子说的话一点没错,烟洛自知身份,无法陪着容卿一起骂,只能乖巧着听,然后把她按到妆台旁,替她梳妆。
寿宴过后,这是李绩第一次上朝,神清气爽地从玉照宫里走出来,王椽急得满头大汗,催他赶紧去衡元殿,大臣们早就等着了,偏就他不紧不慢地信步游庭,自出来时嘴角那抹笑容就没落下。
这还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等到了衡元殿,李绩姗姗来迟,在众臣的彤彤目光下坐到龙椅上,王椽久违地扬起嗓子高喊,大臣们山呼万岁。
暴风雨来之前总要有片刻宁静,大臣们等了这么久,如今终于等到面见陛下了,积压的事情太多,竟然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陛下,南域发来的战报已示边境告急,南境战事十万火急,刻不容缓,可主帅不知所踪,绝对是临阵大忌,臣请陛下即刻新任一名主帅赶往南境,同时将身在虞州的岭南节度使派往贲州,虞州距离贲州最近,可解燃眉之急。”
说话的是楚克廉楚太傅,他所说的也的确是当前最为紧要的事情,一时间没有大臣插话,楚克廉已提出最好对策。
李绩前倾身子,看了一眼楚克廉问道:“依太傅看,朕派谁去比较好?”
楚克廉手握玉笏,弯腰回道:“朝中有过军功,又战功赫赫的,当属陆大人,此去南域志在守住南境,保卫我朝边民,威望不能差,能力也不能差,陆大人最为适合。”
之前朝中商议谁任大元帅时,卓承榭和陆十宴就为此相争过,现在卓承榭失踪,几乎是老天爷的安排,命定了要陆十宴去南域,有臣子已经站出来附议,眼看着李绩也要应准了,没想到陆十宴自己走了出来。
“陛下,请容老臣说几句。”他颤颤巍巍地弓着身,下身似乎都要受不住上身的重量,飘飘欲倒。
李绩急忙抬手:“陆爱卿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谢陛下。不是臣不肯受命,故作推拒,这南境主帅的位子,还请陛下另觅贤人,臣恐受不起,陛下/体谅,臣近来身子大不如前,上下马车都要人搀扶,战马……臣怕是这辈子也爬不上去了,这样去南境,只能是徒添麻烦,不仅救不了急,还会加重南境焦灼局势,还望陛下三思。”他说着说着已经跪了下去,一番慷慨陈词,尽力推拒,已叫那些出头推举他的人面色尴尬,纷纷对视,又挪开眼去,最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队列里,不再说话。
李绩沉着脸想了许久,最后挥挥手:“陆爱卿身体要紧,朕自当不会让你带病出征。”
“先下令,让岭南节度使张成玉暂代南境主帅一职,至于到底派谁去,还要诸位爱卿细细商议过再做决定。”
“是。”楚克廉领命退了回来,朝堂之上一时无人说话了,那些摩拳擦掌早就按捺不住的言官们互相使着眼色,还在交流谁该当这个出头鸟。
正在此时,萧文石突然出列了。
“陛下,南域十三部大举进攻我朝边境,为防此种情况出现,朝中才早先派了汝阳王领军压境,可是最终十三部还是打过来了,汝阳王也失了踪迹,臣觉得此事有蹊跷,而边境损失,汝阳王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还望陛下明察!”
萧文石一开口便是针对卓承榭的言论,这让一些早早写了弹劾奏章的大臣们偷偷松了一口气,既然有人提出来了,就不用他们当这个出头鸟了,众人皆低垂了头等待陛下回话。
李绩先是皱紧眉头,目露不快。
“来京信函上写着我军突遭伏击,汝阳王在混乱之中失去踪迹,大有可能是被十三部的人暗算了,如今生死难明,南域距离丰京路途遥远,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听你的意思,是说汝阳王里通外敌,故意葬送边军性命吗?”
萧文石未曾言明的事,也是许多大臣心中猜测的事,如今被李绩直言不讳地说出来,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而沉默便代表了默认。
“陛下也说了,南域距离丰京路途遥远,具体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清楚,那么汝阳王是不是里通外敌,是不是意图谋逆,有无此种可能,都没有人能下定论,臣只是觉得,万不可放过这个猜测。”
“倘若汝阳王忠心耿耿,这等猜测岂不是寒了他的心?”
“倘若汝阳王忠心耿耿!他必定会体恤陛下,理解陛下!”
萧文石气势不甘示弱,即便面对陛下,在衡元殿上也敢这般叫板,若不是仗着他和陛下有几分血缘关系在,是没人觉得他会有此胆量的。
李绩黑眸暗沉,脸上已现几分怒火,只是还压抑着,平复心情后,他才轻言问道:“依你看,应该怎么做才合适?”
萧文石弯下腰去:“不管汝阳王是否有异心,陛下都该早做打算,臣的意思,是先将汝阳王府控制起来,任何人都不可随意进出,更不能传递消息,再有,就是皇后娘娘……”
“闭嘴吧。”李绩骤然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已逼出无数威胁,直捣人心,萧文石也果真就听话地闭嘴了。
可后面那句没说出来的话更加引人遐想,就算是再傻再笨的人,也知道萧文石的意思了,那些本打算上奏弹劾皇后的言官们互相使眼色,都庆幸自己没先出列上奏。
萧文石明显比他们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他们本想揪着陛下肃清后宫的事不放,弹劾卓容卿狐媚惑主,致使陛下违背祖训不顾理法,话说得是没错,可若是陛下真心疼爱卓氏,被她迷了心神,就是不废后,不理会他们的奏请,他们也没辙。
可萧文石的进言就完全不同了,他切切实实的把宫围之事跟朝堂联系在一起,若陛下再想袒护卓氏,那就是要弃大盛朝局而不顾,因此产生的风言风语绝对是人们难以想象的。
狐媚惑主,惑的也只是主君一人,惑乱朝纲,那就祸害的就是整个天下,倘若他还想做稳这个位子,还想当个名扬天下的明君,就不该为一己私情置诸臣请愿于不顾!
他们心里想得慷慨激昂,期盼这样的“威胁”能让陛下清醒,朝堂上却鸦雀无声,没有人真的能如他们心中所想一般正大光明毫不畏惧地指责出来。
李绩当然也不怕。
他只是笑笑,站起身,一只手按在奏折上,是他一贯自负的姿态。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朕之前下的旨意太过惊世骇俗,你们还没回过味来。”
“卓氏是朕的皇后,朕既许下承诺就自然不会食言,你们也不要千方百计地将她推至风口浪尖上,和十恶不赦的大罪绑到一起。汝阳王的事,朕已派人去查了,是非黑白总会有个定论,最好别让朕再听到那些无端的猜测,若还有人挑拨离间,也不用再来告知朕,谁想以死进谏,尽可去柱上碰,没人会拦着。”
李绩扫了一眼,无人敢回一句话,他冷笑一声,挥袖转身:“退朝!”
这一声“退朝”就是强硬地“无需再议”,有人心有不甘可终究力不从心,心中失望的时候,就看到言官那里有个人突然跪下,磕头呼喊:“陛下万不可被人迷惑了心智!先皇是如何宠信妖妃坏了纲常,被沈氏逆贼覆了这天下的难道陛下忘了吗?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陛下三思!还望陛下三思啊!”
他不停叩首哀嚎,眨眼间额头就磕出血来了,可见是真的用了力气,御史台的人虽看起来文弱不堪,但到底有血性,他们只是接受不了陛下因为一个女子而和祖宗礼法对抗,陛下说什么,他们都觉得是被卓氏美色蒙蔽了双眼才会这样。
李绩豁然转过身去。
“周则旭。”
是那个言官的名字。
“臣在!”
李绩笑看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说兰氏兄妹,这名字犹在耳畔,当年他们做了什么事,世人皆知,你问朕记不记得,朕却还要问你记不记得。”
“记不记得是谁被诬陷谋逆,举族被屠?记不记得奸人是挑拨了谁,迎合了谁?记不记得落得那般下场的人是因为什么才束手就擒不曾抵抗的!”
周则旭哑口无言,他垂着头,满面通红,跟他一起的,还有那些想要以此进谏的大臣,每个人脸上都有些羞愧。
兰氏兄妹祸害的,是卓家。
不是因为老汝阳王死了,卓氏三兄弟含冤被斩,早已不在这世上,就可以割裂卓容卿卓承榭与他们的亲缘关系的。
他们是卓家之后,满门忠烈,唯余二人而已。
谁都可以质疑,可以猜测,可以以最坏的心如揣度千里之外的卓承榭是何居心,但拿出旧事压迫,就实在是没必要了吧。
简直让人汗颜。
李绩径直走了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次无人再拦,王椽慢了半拍,急忙喊“退朝”,才笨手笨脚地跟上前去,回到紫宸殿的时候,王椽忽然听到前面一声叹息。
“周则旭是个贤臣。”
李绩转过身冲王椽招了招手:“让影卫盯着点,别真叫他们碰柱了,得不偿失。”
刚才义正辞严的模样还犹在眼前,此时陛下突然如此小心,倒是让他没反应过来。
“还不快去!”李绩皱皱眉。
“是,是。”王椽手忙脚乱地跑开了。
下朝之后,萧文石脸色黑沉,一副生人勿近地模样,他性格孤僻,在朝中没什么朋友,因此常常是这样独来独往的,今日却不停有人凑过去,假言安慰。
“萧大人莫要生气,今日的是大家有目共睹,错不在你,且萧大人的提议也非空穴来风,未雨绸缪有什么不好,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孟大人到底想要说什么?”
萧文石抬眼,眸中冷光乍现,吓得孟邵赶紧闭上了嘴,不是他胆小,实在是对面那人脸上的伤疤太过狰狞。
孟邵稳了稳心神,跟在萧文石身侧,小声道:“萧大人的意思大臣们都懂,只是陛下此时想不开,咱们做臣子的自然要时时叮嘱着陛下,咱们有这样的责任,所以萧大人,这件事,你可千万别放弃啊。”
萧文石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眼风如刀,可并不伤人,孟邵依然笑意浅浅。
“不劳你费心。”萧文石说完,加快脚步离开了。
人一走,后面的陆十宴就上前来,孟邵急忙哈腰:“大人。”
“怎么样?”
“萧大人为人您也是知道的,油盐不进,但您大可放心,萧文石自来就看不上卓氏,恐怕不用咱们在后面推波助澜,他也会死磕到底,”孟邵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不过,下官实在是好奇,卓承榭到底怎么了?”
陆十宴睇了他一眼:“不该多问的事,最好闭嘴。”
“是。”孟邵急忙垂头。
良久之后,陆十宴才笑了笑:“也没怎么样,只是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而已。”
低沉的笑声飘飘荡荡,最终消散在空气中,只余仇恨无处安放。
萧文石回到了萧府,难得看到萧文风也在府上,两兄弟一见面,后者就总是要跑,谁知这次萧文石没有像往常一样当他是透明人,而是在他逃跑之前叫住他。
“萧文风。”
萧文风的脚像钉在地上似的,这世间他就怕两个人,一个是李绩,一个就是他亲大哥,两个人生起气来都能吓死人。
人在他身前越过,就留下一句话:“跟我来。”
“哦。”萧文风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跟在大哥身后,进了书房,书房偏僻幽静,无人打搅,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去,萧文石端坐在椅子上,抬眼看他。
“最近都干什么了?”
“金翎卫的事呗,还能干什么,我是一卫统领。”萧文风嘿嘿笑笑。
“别打岔,我知道你最近请了假,没去当值。”
萧文石的脸色不太好,萧文风一眼就看出来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虽说用请假的方式跟陛下赌气是他不对,可是萧芷茹的事,大哥心里也是生气的,应当不会因为这件事向他发火才是……
正想着,萧文石已经又开口了,只是这次声音多有迟疑。
“你最近,是不是护在那人身侧来着?”
萧文风眉头一挑:“是啊。”
“陛下从来没有阻拦过你接近她?”
“是啊。”
“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萧文风抱臂想了想:“娘娘身边的那个叫烟洛的女官应是知道的。”
说完,他低头去看他大哥,眼里充满怀疑:“大哥突然问这件事干什么?”
萧文石却是垂着眼,目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之后他才低声道:“我记得,陛下寿宴的时候,皇后带着她去了,当时楚克廉也在。”
“是,”萧文风点了点头,却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可是他们没有交谈,而且萱儿戴着面具,朝中就算有人认识她,也绝对猜不到戴面具的那个萱儿姑娘就是柔嘉公主——”
“谁!”
萧文风话音刚落,萧文石就冲门外的方向大喝一声。
两人齐齐看向门口,萧文风急忙推开门向外望望,却并没发现有任何人,刚听到大哥那声“谁”,他头皮都要炸了,两个人说的事可是宫围秘辛,要是被人听了去,不仅他会殃及池鱼,最重要的是沈采萱的安危。
没看到可疑之人,萧文风心里松了口气,把门关上,他走回去:“大哥是不是看错了,外面没人啊。”
萧文石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没事,是我看错了。”
“你看错了不要紧,差点要把我吓死。”萧文风抚着心口,脸上一阵后怕,坐上的人听见他这么说,抬眼看了两眼,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怎么,你害怕沈采萱暴露身份?”他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眼睛却没看弟弟,只是看着窗外,“陛下把萧芷茹赶出宫去,今后整个后宫就是卓氏的天下了,你知道皇家最怕的是什么吗,就是外戚乱权,眼下沈采萱是皇后唯一的命脉,我怎么看着你担心她,胜过担心咱们萧家?”
萧文风听见这话紧忙绕到大哥跟前,眼中闪过急切之色:“大哥,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我知道陛下这事做得不地道,可卓氏不是还未兴起嘛,如今能说得过去的,就他们兄妹两人,哪来的外戚乱权。再说,你就算看不惯这个,也别拿一个小姑娘出手,萱儿才……”
“萱儿,”萧文石打断他,“叫得还挺亲,她是你什么人,你是她什么人,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萧文风被堵得呼吸一滞,往常大哥教训他,他绝对不多说什么,可这次却忍不住了,他上前,面色坚定:“我与她毫无瓜葛,只是陛下要我保护她,想必陛下是什么意思大哥也清楚,你若是擅作主张……”
他看了看萧文石的屁股,扭头冷哼一声:“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
萧文石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指着门的方向:“滚。”
朝堂上发生的争论没过多久就在后宫传遍了,但要说传遍了,其实也不过就是传到了玉照宫而已,如今浩大的皇宫真正住人的地方没有多少,容卿听说李绩在朝堂上维护她,双眼空洞地吃着冰镇葡萄。
最近天气越来越热了,殿里还阴凉些,让人不愿出去半步,倒是那个猴儿一样的姑娘还是喜欢出去疯跑,如今后宫里安全得不像话,容卿也便由着她。烟洛跟容卿转述朝堂上发生的事,脸上还是喜色多些。
“奴婢瞧着,陛下还是很维护娘娘的。”
容卿愣愣地点点头。
“是得这样,他要做样子……”
烟洛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思绪便慢了半拍,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容卿已经把整个盘子的冰镇葡萄都吃完了,剩下一堆葡萄皮,和籽。
“娘娘怎么都吃了!虽说夏天热些,可也不能这么贪凉,算日子,是不是小日子快来了,到时候又捂着肚子喊疼,奴婢可不给您揉!”烟洛说着说着来气了,俨然像她是个主子似的,容卿眨眨眼睛,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是小日子快要来了吗?”
“对呀。”
“我都给忘了。”她把烟洛数落的话打了个岔,吃光冰镇葡萄的事就算不了了之了,可是低下头的时候,她眼中却出现一抹担忧。
抚着肚子,凉凉的,挺舒服。
要不要吃药呢……
“燕还寺的事怎么样了?”容卿忽然抬头看向烟洛。
“回娘娘的话,人已经带回到汝阳王府了,她不肯走,说是一定要等王爷回来。”
“让她等吧,”容卿并不在意,“这次实属意外,本来还想让她在那一直等到大哥回来的,不过这样也好,不管在哪等,那个身份都要抹去,就让洛宝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
烟洛闭口不言,主仆二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容卿就抚着肚子站起身来,装作无辜地看了看外面:“里面还真有些冷,咱们出去晒晒太阳吧!”
肯定是吃冰吃多了,身子也冷了。
烟洛看破不说破,要扶着她出去,谁知道刚踏出门槛,就撞上了玉竹。
“怎么了?”
“是王氏,在宫外递了牌子,听闻娘娘小产,进宫探望的。”
容卿看了看一旁的烟洛,眼底有些失望,本要去晒晒太阳,有人来了,她总要去床上装装样子。
“要不奴婢回绝了?”
“不必,”容卿摇摇头,“让她过来吧。玉照宫铜墙铁壁,别人进不来,我也不出去,小产的事是不是真的,外面怕是有人说嘴,让人见证一下,总好过别人无端猜测。”
容卿转过身去,一边叉着腰一边转着手腕:“还好我今日本就精神不济……”
烟洛听到容卿低低咒骂了一句什么,话音不清,但看那模样着实有些可爱。
王氏不是第一次进宫,没有初时那般老土了,她那些牌子,在领路宫人的带领下径直去往玉照宫,身后还跟了一个低垂着头唯唯诺诺的少女。
少女穿了一声夏衫,布料看着是顶好的,只是那样式有些上不得台面,胸前来了大大的衩,眼下一片雪白,要不是肩上披了一个披帛,让一个迂腐书生看到了,非要遮眼说声非礼勿视。
领路的宫人自然是玉照宫的人,看到王氏带了这么一个俏媚的小姑娘,又正逢主子小产,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没得多看两眼,多表现一下鄙夷。
王氏倒是能看出来,可也没觉得有多丢脸,那宫人越是这么在意这么厌恶,就越说明自己这个侄女姿色不差,是能给人带来威胁的。
虽然跟卓容卿比起来,侄女的美还万万不够,可男人嘛,都喜欢尝鲜的,光有美的皮囊可不行,还要有手段,要有花样。
“燕儿,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可记得了?”
“是……记得了……”声音也微弱,身子已经忍不住打颤了,王氏就是这点不满,她偷偷握住王子燕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燕儿,别害怕,话姑母替你来说,你就按照姑母的意思照做就好。”
“是。”
很快,两人就到了玉照宫门前,宫人上前跟值守的人说了两句话,王氏等了片刻,伸长耳朵去听,就断断续续听到什么“陛下”“冷落”,字不成句,但看那宫人脸色不太好。
莫不是因为皇后小产,陛下冷落了皇后吗?
可是今天早朝上还传出陛下为了维护皇后娘娘同朝臣抗衡呢。
她带着满腹疑问跟着宫人走了进去,容卿“小产”,自然是躺在寝殿里,一路到了寝殿,那王氏看到床上躺着的虚弱的人,也不敢露出丝毫笑意,先是拉着侄女俯身跪拜。
“皇后娘娘福寿金安。”说了句吉祥话。
“起来吧,”容卿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烟洛,奉茶。”
“是。”
立侍一旁的女官应声,转身去奉上茶水,旁边准备了椅子,只不过只有一张,王氏自然是自己一屁股坐上了。
“娘娘刚刚小产,身子是最虚弱的时候,妾身带了些补品,虽然知道宫中应该应有尽有,可是这也是老爷和妾身的一点心意,娘娘务必收下。”王氏进一趟宫,自然不能空手而来,拎着几个礼盒,倒像寻常人家串亲戚了。
容卿看了烟洛一眼,烟洛授意,将礼盒接过,转身去了侧殿。
“有心了。”容卿并不熟络,言语间一声尊称都没有,王氏心里暗骂一句,扬颜却是一张大笑脸:“娘娘说得哪里话,要论辈分,娘娘也是要唤妾身一声婶娘的,妾身看娘娘就像看自己闺女一样,不用这般客气。”
容卿侧躺在床上,额头上缠了抹额,面色苍白,听王氏这么说,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你来看望本宫还带了礼来,是你客气了。”
不痛不痒地给她顶了回去,而且自始至终也没称她一声婶娘,王氏看她不接招,心里有些急,便不想再拐弯抹角,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容卿床边坐下。
容卿一路看着她,倒是没有出声制止,王氏还假模假样地握住她的手,抹了一把眼泪:“之前见着还好好的,怎么就小产了呢?婶娘看你的样子实在可怜,你在深宫里,平时也没几个说体己话的,我刚在玉照宫门外,听见有下人说嘴,说陛下近来冷落了娘娘!”
王氏苦口婆心:“娘娘,您可千万要多些心眼,咱们做女人的,最重要的就是拿住男人的心,别管是用什么手段,娘娘身前没个长辈,有些话妾身不说,怕是没人来说了。娘娘现在刚刚小产,身子不方便侍奉于御前,陛下又刚下了那样的旨意,打脸是不肯的,可男人嘛,又有几个忍得住的?要是让他宠幸了那些水蛇一般的宫女,到时候这口气您还得吞下去,倒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先把陛下维护住,总比那些宫女强……”
她说了一长段,连口气都没喘,容卿正扮演柔弱不堪的女人,几度张口要打断她,她却说得飞快,愣是插不上一句话。
好不容易等她说完了,容卿刚张口,外面就传来熟悉的通传声。
是王椽的声音。
王氏一听陛下来了,眼睛立马放出光来,顿时就喜不自胜了,她来是想把侄女留下,可是要说动皇后还要费费嘴皮子,但陛下亲自来了,事情就好办许多。
李绩脚步匆匆,进来后一眼都没看向别处,径直朝床前走来,王氏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急忙躲开去,李绩坐到床边,握上容卿的手。
心在扑腾扑腾跳。
容卿皱着眉,想要白他一眼,早晨的火又被勾了起来,奈何有外人在这,她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发泄。
“身子好点了吗?”李绩是真心在问,但是问的事情跟王氏心中所想的却完全不同。
容卿当然听明白了,但她一腔激愤却无处抛洒,只得摇了摇头:“没有……”
李绩就有些着急。
“还疼?”说着赶紧给她身后的迎枕撤去,让她好好躺下,知道她在装样子,不能朝自己发火,可眼里也不像真的有火,李绩做错事之后顿时大起胆子来,沉脸说着,一本正经,“下次朕慢些。”
王氏听着一头雾水,皇后小产身子难受,跟陛下快慢有什么关系。
但她也不想再在这当透明人了,走到王子燕身边拉着她又跪了下去,这次是给李绩问安。
李绩好像才看到她们一样:“平身。”
王氏还是挺害怕李绩的,一看到他的脸,就哆哆嗦嗦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陛下来都来了,是个好机会,她只好心里壮胆,硬着头皮上,陛下总不会杀了她吧。
“刚才妾身还在跟娘娘商量呢,没想到陛下就过来了,正好,燕儿,快见过陛下。”
王子燕玲珑身段,瞧着一点也不像出身农家,娇声娇语地问了安,李绩却是看着王氏:“商量什么呢,让朕也听听。”
王氏心花怒放:“娘娘身子多有不便,妾身正好有个侄女,虽然粗手粗脚的,可十分体己人,她进宫来侍奉娘娘,总比别人更放心些……”
她这话说得十分讨巧,不说塞人给皇帝,直说人是来照顾皇后的,理由正当,看似走了远路,实则是捷径,毕竟皇后娘娘还在这,她直接说人是给陛下暖床的,岂不是不给皇后脸?
王氏想得很美,她是不知,当初有个正经太后想要给李绩塞人,都没得到一个睁眼看呢,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婶娘,也想来皇宫里打秋风。
烟洛远远看着,心里鄙夷,却一点也不担心。
李绩一直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容卿时的眼神有些高深莫测,王氏一看没人说话了,急忙给王子燕使眼色。
王子燕看到,急忙去端茶,扭着水蛇腰就过来了,她也想荣华富贵,也想得人仰视,原本还有些心惊胆战,可一看到李绩的人,就千般担心万般忧虑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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