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山重又水复

好疼,全身都好疼。旧事好像走马灯般,一幕幕地在眼前掠过。年少纵马肆意张扬的容盛,在灯下执卷默读的容盛,一身雪衣,轻挑珠帘的容盛。

究竟是……有多爱慕他啊!

临死之际,就不能想一想活命的法子吗?!

琉璃心中恨铁不成钢地想。

受残存的亡魂影响,琉璃或多或少继承了原主的心性。故而濒死之际,看到的也是容盛。

……要死了啊。

视线模糊,琉璃郁郁地想道。

一枚暗器却忽然破空而来,精准地划破了那根麻绳。琉璃瞬间下落,跌倒在地。

“咳……咳咳!”

琉璃伏在地上,双目泪盈盈,抚着衣襟长叹一声,是哪位好心人拔刀相助?然抬眸一望,猝不及防的。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她脸上。

“逆女!”

安太师一身官服,怒火中烧,指着琉璃痛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竟如此不爱惜,行出自尽之事,简直是大不孝!”

“……”

琉璃久久回不过神。

“父亲,您莫要气。姐姐一定是太想念娘亲了,才一时想不开……”

安锦玉抿唇而笑,居高临下道:“姐姐啊,人死灯灭,黄土一抹,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呢?”

她语气刻薄,暗藏讽刺,那股幸灾乐祸的劲着实令人感到不适。

琉璃抹了抹唇畔的血,笑了一下,起身,抬手,照着安锦玉的脸落下,干脆利落。

安锦玉捂着脸,难以置信:“……你打我?!”

安太师眉间一皱,喝道:“安琉璃,你疯了!”

“你才疯了。”

琉璃揉了揉手腕,语气恶劣道:“父亲,从母亲去后,你就疯疯癫癫的,礼仪廉耻全都抛诸了脑后。我母亲乃周大学士之女,先帝亲封的诰命夫人,岂容安锦玉妄议?”

提及故妻,安太师嘴角翕动,最终拂袖道:“这便罢了!为何在府中自尽?”

“为何在府中自尽……”

听闻此话,琉璃丽眸微潋,指着安锦玉:“她娘逼的!”

安锦玉瞪大双眼:“你骂人!”

琉璃:“就是你娘逼的你娘逼的你娘逼的!”

“你!”

“够了!”

安太师终于忍无可忍:“她娘逼你什么了?!”

话落,沉默一下。

琉璃丝毫没有眼色地噗笑一声。

安太师心头狂悸,狠狠瞪了瞪她,沉声道:“安琉璃,你好好说话,锦玉的娘亲,到底逼你什么了?”

“父亲,您怎么忘了?”

琉璃拂了拂袖,捂着心口道:“前几日,容大人来了我们府上,夫人却道我谄媚,不让我去见容大人。唉,您知道的,我多爱慕容大人啊,虽然嘴上不情不愿,其实心里可欢喜了,毕竟容大人……呃。”

不太夸过人的琉璃一时词穷了。

安太师却忽略了她的文盲行径,神色古怪道:“你当真,如此想?”

琉璃不明所以,道:“自然了!若我所言有假,就天打雷劈!”

心中却想:雷震子,你若是敢劈我,回了九重天就打烂你的锤子。

安太师长叹一声,神色松缓道:“你若能如此想,也不枉容大人救你一命了。”

琉璃:……什么?

侧目一望,见中庭下,长廊边,朦胧熙光渡下,花树潋滟,郎君松松垮垮地披了一身松墨羽织长袍,修长手指把玩着一枚凛凛匕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他唇畔似笑非笑,目色悠悠,望着天色。那神情,仿佛在等着这晴空万里落下一道惊雷似的。

而下一瞬,长空中仿佛如他所想般,当真轰鸣一下,雷声震耳。琉璃僵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

怎么回事,莫不成这容盛也是九重天来历练的神仙?

而容盛深眸微敛,笑意更深。

安太师亦是久久缓过不来。

最终,还是容盛淡淡笑了笑,侧目望来,意味深长道:“安小姐,你所言……有假。”

语气中,冷意弥漫,震慑人心。

琉璃神情凝结,朝前一步道:“容大人!没有!是老天不开眼……”

“轰!”

又一道惊雷落下。

琉璃颤了颤,悲愤难表,忽然抱住容盛的衣摆,扬声道:“原来我对容大人的爱天地不容,既然如此,那便让它劈死我好了!”

容盛垂了垂眸,语气清雅如玉,戏谑道:“可是……你抱着我,想让雷也劈死我吗?”

琉璃一僵:“……”

确实,她料到九重天上的神仙们是趁机报复,才降下天雷。也料到他们不敢劈容盛,才……

容盛忽然俯了俯身,无暇容色在琉璃眼前放大,那双眼瞳宛若远山空蒙,九洲辽阔,蓦然间,便令人深陷其中。

他轻声开口,声音好听得如闻仙乐:“……嗯?”

琉璃一时恍了神:“……”

容盛皱了皱眉,长指在她眉间轻轻一点:“回神。”

琉璃蓦然清醒,猛地摇头道:“……不是,我这么爱慕您,怎么舍得您被雷劈呢?”

容盛笑而不语。

其实自琉璃与小青相谈时他便在了。琉璃不知,他耳力敏绝,远远听见琉璃要寻死,才引安太师来此地。

琉璃的反复无常,他全看在眼里,琉璃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信。

可是安太师府的这位小姐,当真是位妙人啊。比起朝中那些愚不可及的大臣们,这位安小姐,有趣多了。

容盛垂眸轻叹,把玩着手中匕首,一言不发。匕首泛着寒光,映在琉璃眉间,一点寒意。

琉璃想起坊间关于容盛心狠手辣的传闻,轻轻捧住他的手,柔声道:“大人,这东西危险得很,不要玩了。”

“哼。”

容盛却忽然冷笑一声,侧手避开琉璃,将那枚匕首抵在琉璃眉前,笑道:“……你这么爱慕我,那便来说说,我的官职?”

琉璃顿时僵硬:“……”

她回了回眸,想瞧一瞧安太师,却见安太师连连摇首,面如土色。

再回首,容盛的匕首已经贴在她白皙细腻的脸上,拍打两下:“怎么,你不知道?”

琉璃笑笑,故作轻松:“大人,您怀疑我?”

容盛不为所动,亦笑道:“说错一个字的话,就拧断你的脖子。”

“您说笑的吧?”

“当然是说笑的。”

刚松下一口气,却听见容盛似笑非笑道:“还是划破脸来得轻巧一些。”

琉璃沉默很久:“……”

晋国的官名冗长,容盛这样的权臣,定是身兼数职,加之品阶、勋官、爵位,更是难记。

容盛:“你睡着了?”

“司土!”

琉璃忽然大声开口。

容盛被她吼得怔然一瞬,且莫说晋国已革新政权,不再设有司土一职,便说他白衣相卿,执掌内阁,何曾任过此等低阶之官?

看来安太师府的这位小姐,当真是口不择言了。

容盛眉梢微敛,眸泛寒光,已然从琉璃的蓦然一吼中回过神来,手中匕首卿卿往前送了几分。

琉璃却忽然轻轻捧住他的手,柔情万千道:“大人,你定是司土,掌良田万亩,要不然,我怎么栽在了您的手中呢?”

“……”

落声以后,空气忽然变得很稀薄。

安太师嘴角抽动,一副不忍直视之态。安锦玉瞪大双眸,仿佛石化的雕像。

人群之中,容盛倒是很淡然。

他眼眸稍微动了动,随即淡淡垂下,疏影之中,那张清冷的脸上喜怒难辨,犹如古井般不起波澜。

琉璃心中赞叹一句:不愧是当今权臣,瞧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多么的有礼。

然下一瞬,容盛却轻轻抽出了手,利落起身,退后半步,眼睑低垂,淡淡道:“别说话了,丢人。”

说罢,拂袖离开,远去无影。

“容大人!”

安太师匆匆追上,途径琉璃时还不忘瞪她一眼。

安锦玉回过神,哈哈大笑:“安琉璃,瞧你那丢人现眼的样,还想得容大人青睐?痴心妄想。”

琉璃拢了拢墨发,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锦玉啊,话不能说得太满,若容大人日后青睐于我,你去食矢吗?”

“你!”

安锦玉满面通红,显然被琉璃的寡廉鲜耻所震惊,堪堪反击道:“若他不青睐你,那你去食……食矢吗?”

“非也非也。”

琉璃却悠然自得地拂了拂云袖,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又怎能食亲妹。”

安锦玉:“……安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