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豪赌上一把

坐落于建安城外十余里地的万象寺,四遭林海繁生,松竹翠缈。数十座佛塔在山野间起起伏伏,梵音涤荡,庄严肃穆。沿着青石小路径直走,便能到祈福的殿中。

苏凝雪行于容盛身后半步,瞧见他一身松竹纹锦袍,身姿俊秀,容色清冷淡淡,仿佛一如当年模样。

可眉间似雪,目若清潭,其中些许柔情,终究是与当年不同了。

她心中微动,垂眸问:“表哥,一别数年,从前在宁州时,你说要摘莲蓬给我,还记得吗?”

容盛神色淡淡,语气如玉:“我好似没说过这般话。”

苏凝雪撇了撇嘴,哼道:“你记性还是这般好,对,你确实不曾说过。可方才在晨安堂,我问你,你为何不否认?”

容盛并未作答,拾阶而上。

“……”

苏凝雪不甘心道:“你是故意让安琉璃听见的。对不对?”

“……”

“表哥。”

苏凝雪神色中几分难以置信,问:“你当真喜欢那安琉璃?就那个刻薄无比,一张嘴能气死人的安琉璃?”

闻言,容盛眉间微敛,目色清冽,淡淡瞥来:“需要为你解释吗?”

苏凝雪一噎,郁郁道:“不需要,只是……”

她本性顽劣,故作揶揄道:“我看安琉璃,好像不喜欢你。你瞧,我们一起来万象寺祈福,她却不闻不问的,仿佛半分也不怕我抢走你。”

容盛微微一顿,语气却云淡风轻:“是她的,便是她的,何必去争。”

“可你不想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吗?”

苏凝雪扬声开口,容盛眉峰微敛,拧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们来赌一赌吧,表哥。”

“……”

……

天青色烟雨,濛濛如雾。

容盛与苏凝雪回府时,已是暮色时分。晚来风雨,天色灰蔼,细雨沿着廊檐斜斜擦落,沾湿了衣袖。

琉璃立在廊下,捧着一盏灯,瞧见容盛为苏凝雪打伞,远远地相伴行来。他容色无瑕,眉眼低垂,伞面微斜,为苏凝雪遮蔽风雨。

他难得的温和,原来也会赠予他人。

雨幕缥缈,落在发梢上,冷得琉璃一颤。天色昏沉,好似一盏灯也暗淡无光。

“……”

琉璃眉间微暗,转身就走。

“表哥,你瞧,她连看都不看你一眼。”

细雨绵绵中,苏凝雪轻声开口。容盛眉间似雪,目色幽沉,执着青竹纹伞,默不作声。

他忽然移开苏凝雪发顶的伞,拂袖朝前走去。

苏凝雪猝不及防被雨淋了一身,满脸难以置信:“???”

清竹院中,琉璃愤愤地推门而入,重重地将一盏灯往案上一搁,咚的一声闷响,直将小青吓得惊然回首。

“……小姐?”

小青还是如往常唤她,关怀道:“您怎么了?”

琉璃神色隐忍,沉声:“……没什么。”

只是容盛为苏凝雪打了打伞,一盏灯便忽然暗淡无光,灵气尽失。从前种种好似功亏一篑,付诸东流。

不争气,着实不争气。

琉璃心中郁郁,些许酸涩,朝灯置气道:“世上男人千千万,实在不行咱就换,不行吗?”

“……”

窗檐外,容盛执伞而立,长身沾满细雨,眉间似雪冷白,薄唇微抿,清眸中阴翳浮掠。

他回身,隔着一扇窗听完琉璃这一句,便转身离开,行入昏暗雨幕中。

殊不知小轩窗里,琉璃方才说完“世上男人千千万”,心中就后悔不已。一盏灯好似并未因此而暗淡,她心中却出奇的难过,仿佛一方重石堵在心头,闷闷不乐。

“果然还是不行吧……”

琉璃独自坐在落满雨的窗檐下,望着一盏灯,苦笑着自言自语:“好像不仅是你,连我也被这尘世束缚住了。”

天色昏沉,风雨欲来。

……

苏凝雪病了。

听闻是回来时淋了雨,染上了风寒,卧床不起已有三日。

容老夫人担忧不已,唤了大夫后,又让府中众人前去看望。琉璃携着侍女一同去了苏凝雪的闺房,瞧见三日没回清竹院的容盛,正坐在苏凝雪的病榻前,给她端上一碗药。

苏凝雪神色泛红,撒娇道:“表哥,我端不动,你喂我。”

“……”

琉璃心中莫名一阵滔天的怨气,呵笑一声,朝前一把夺过容盛手中的药碗,和善道:“你表哥连着上了三天的朝未归,一定累了,我来喂你吧。”

容盛眉眼微垂,缓缓将手收回袖中,坐视不理。

苏凝雪眉间抽了一瞬,咬牙切齿地笑道:“……多谢表嫂。”

琉璃哪里做过伺候人的活,径直舀了一匙药汁,也不管它烫得冒烟,就往苏凝雪嘴边递。偏偏苏凝雪抚了抚额,抬袖时好似无意打翻汤匙,药汁洒在她手上,她双眸瞬红,哀声道:“好疼……”

还未待琉璃说话,苏凝雪又泪眼朦胧,忽然朝容盛楚楚道:“表哥,你莫生姐姐的气,姐姐一定不是故意的。”

容盛颌了颌首,并未多言。

他自然知道安琉璃不是有意为之。若她故意,便会如同上次待长公主那般,将这盏药肆无忌惮地往苏凝雪头上泼。

然这一幕落在琉璃眼中,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容盛的沉默不语,苏凝雪的泫然欲泣,好像她当真是有意为之一般。

琉璃忽然觉得很可惜:“……”

早知要担这个罪名,还不如将药泼到苏凝雪身上去。

室中一时寂静,苏凝雪又忽然虚弱地咳了两下,柔弱道:“表嫂,你也不必愧疚。若是当真怜惜凝雪,不如将你常常捧着的那盏灯送给凝雪吧。天色黑,屋里的灯不亮,凝雪怪害怕的。”

提及一盏灯,琉璃神色蓦变,淡淡道:“我也怕黑。”

苏凝雪讶异道:“有表哥在,你还怕什么黑?”

容盛眉间似雪,一言不发:“……”

苏凝雪自嘲一笑,哀叹:“若是我有表哥作陪,也不必向你求灯了。可是表嫂,你宁愿让表哥陪凝雪,也不愿将灯送给凝雪吗?”

一盏灯中载着旧主的残念,与琉璃这具身躯息息相关。若离开灯太久,琉璃的神识也会受影响,变得越来越微弱。

换作从前,琉璃定直言不给。可是提及容盛,琉璃很是挣扎。

苏凝雪察言观色,将这份挣扎尽收眼底。她微微一笑,娓娓道来:“听闻淮安盛产纸灯,表嫂的灯盏纸面朱绘,定是出自淮安之地。人说睹物思人,表嫂常常观望这灯,可是在思念淮安的哪位故人?说来,这灯画着红豆,寓意相思,在淮安,这种灯通常有一对,一只在姑娘家手中,另一只,应当在情郎手里。”

“……”

“表哥。”

苏凝雪朝容盛一笑,懵懂道:“那另一盏灯,在你手中吗?”

容盛神色难辨,不悲不喜,忽然淡淡朝琉璃道:“把灯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