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双棱锏终章
漫天大雪,沿着苍茫的山脉往下坠,积压着落在人的肩头,很沉。
琉璃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下摸索,去寻被慕少行丢下来的双棱锏。
真冷啊。
人世间的雪怎么会这么冷。九重天上从不下雪,只有在茫茫不见尽头的归墟,才会见到雪。
琉璃记得,曾经有人带她去归墟,替她轻轻拂去肩头的落雪,说……
说“别怕。”
琉璃一脚踩在雪坑里,顷刻间往前摔去,沿着陡峭的山脉,在山石与积雪间滚了好一会儿,撞到一株松树上,才停了下来。
……真疼。
不过借着这一滚,倒是提前滚到了半山涧,双棱锏应该被扔到了这里。
琉璃咳了一声,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擦了擦脸颊边的血,然后扶着枝干,一瘸一拐地往四下走,寻找遗失的棱锏。
没有……到处都没有。
荆棘枝叶下没有,嶙峋怪石中没有,一尺之下的雪里也没有……双棱锏不见了!
琉璃跪坐在地,麻木地用手指挖开积雪,反复了几十遍,终于明白过来,有些东西,丢了就真的是丢了。
雪落在她的肩头,轻飘飘的,却好似千斤重,将她一瞬间压垮。
“你到底去哪里了……”
琉璃捂住脸,泪沿着指缝间流下,与血迹混在一处,溅落在雪中,瞬间无痕。
世界寂静无声。
唯有一阵轻而缓慢的脚步由远及近,慢慢走来。
声音是从石阶下传上来的,那九百九十九阶石梯,如今布满积雪与凝冰,要从下面走上来,难如登天。
“……”
琉璃抬起头,脑海空白地望着石阶。
漫天落雪中,江月白垂着眼眸,一手拄着竹仗,一手拎着棱锏,步履缓慢,却坚定地一步步迈上石阶。
他的肩头满是落雪,大氅也染有污痕,面容冷白如纸,骨节分明的手却紧紧握着竹仗,步履不停。
许是累了,江月白停顿一瞬,呵出一口气,薄雾氤氲,称得他的面容愈发飘渺,几乎透明。
琉璃神色大恍,又渐渐凝敛,不禁扶着枝干往前倾了倾,在瞧见江月白的一瞬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只从沙哑的喉咙中挤出两个字。
“……公子?”
江月白亦是一恍,轻轻抬眸,在雪幕之中,与琉璃遥遥凝望。
他瞧见琉璃衣摆凌乱地坐在松树下,手上满是血迹,身侧的积雪被挖出一个坑。
江月白握紧了手中棱锏,神色松缓,轻声一笑:“我以为……”
他话及此处,身影一晃,摇摇欲坠。
琉璃面色乍白,不顾安危往前飞去,在危机之间扶住了他。
“……你怎么上来的?”
琉璃脸色凝重,语气微颤,摸了摸江月白冰冷的脸,又摸了摸他骨节泛红的收,再沿着衣摆摸他的腿。
“那么大的雪,长明山那么陡峭,你娘的不要命了!上来做什么!”
琉璃忍不住破口大骂,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最终明白事已至此,只能气急败坏地嗷嗷两声,抱着江月白的腿嚎啕大哭。
江月白俯下身,无奈一笑,轻轻擦去她掉下的眼泪。但琉璃实在哭得太凶了,泪止不住,沿着江月白修长的手指往下蔓延。
为他冰冷的掌心染上一丝温热。
终于,琉璃哭累了,抱着江月白,吸了吸鼻翼,语气低低道:“我很想你……”
江月白清眸微恍,随即笑叹一声,拢住了她,语气平缓又温和:“别怕,我来接你回家了。”
琉璃仰了仰首,皱眉道:“可是……”
江月白微微摇头,轻声道:“苏月娥已经昭告天下,出于嫉妒,当初污蔑了你,你与魔教无关。”
“为什么?”
苏月娥可绝非是那种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大善人。
江月白笑了笑,云淡风轻:“我用江湖的权势,苏家的安危,同她换的,她以后不会再出云霞城一步,不必在意。至于我们,琉璃……”
他停顿一瞬,垂眸轻轻望着琉璃,万分认真问道:“你愿意跟我回落雪山庄吗?只要你愿意,山庄的地契宝物……全都归你。”
琉璃抿了抿唇,泪又止不住漫出眼眶。
谁会用手中无边权势,抛弃生死予夺的地位,去换一座山庄,一盏清茶,一世长安?
是江月白,亲手给了她一个世界。
琉璃紧紧搂住江月白的脖颈,在漫天风雪下,和双棱锏的见证下,对着苍茫天地起誓:“我愿意……这一生一世,执之子手,与子偕老。”
江月白袖手微颤,缓缓回抱住她。
这一回……再也不放手了。
二人相拥很久很久。
琉璃忽然小声问道:“但是公子,落雪山庄的地契和宝物,真的全给我吗?”
江月白失笑,容色如玉,温声道:“全都给你。”
琉璃笑了笑,悠悠道:“那公子,也是我的了。”
江月白耳畔微红,笑而不语。
……
长明山上,慕少行神色淡然地立在山巅旁。
方才,教徒前来禀告,说江月白与琉璃正一起往山上来,与他辞别。
袖手婆婆立在慕少行身后,沉默些许,行礼道:“谢少主成全。”
慕少行眉间凝敛,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淡淡道:“我成全什么?”
袖手婆婆笑了笑,似是无奈似是动容:“长明山下有探子,少主知道云霞城中的事,亦知道江月白上了山。故而特地扔掉棱锏,让琉璃去寻,从而与江月白相逢。否则,只怕以江月白一己之力,难以爬上长明山,在半截遭逢不测也并非不可能……少主心怀大爱,定能一统我教。”
“……”
慕少行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她问我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懂不懂得成全。我全都懂,如今却才知晓,爱与成全,实在是太苦了。”
三月后,春光明媚,绿柳依依,瑕山上繁花盛开。
落雪山庄中,以天地为证,对着明月起誓,江月白与琉璃结为夫妻,一体同心。
双棱锏被爱意锻炼,缠绕的戾气已经消散无踪,但琉璃依旧没有入轮回,而是选择留在江月白身边,陪他渡过这一生。
苍云巅上云雾缭绕,屋舍俨然。小尘在廊下点着江湖中人寄来的贺礼,安置妥当,又一封封地回信道谢。
贺礼昂贵,特别是魔教送来的佛像。公子不在意,他却得将它们锁在库房中,免得琉璃偷了。
青亭之下,江月白与琉璃执棋对弈。
琉璃忽然想起一事,苦思无果,捏着白棋,久久不落下,眉间也不禁皱了皱。
江月白拢了拢袖,执过她的棋,落在棋盘上一角,轻声道:“下这里。”
琉璃摇了摇首,她不是在愁棋下在哪里。
“……”
思量一瞬,琉璃放弃了思考。她俯身凑到江月白身前,语气轻轻,笑眼如月,哄他问:“三个月前,你在长明山上,说还以为……是还以为什么啊?”
江月白挑了挑眉,置下棋子,悠悠道:“那天我在山下拾到棱锏,还以为……是你扔下去的。”
在瞧见琉璃那一瞬,他才明白过来。傻到在雪地中挖棱锏的人,怎么会丢下棱锏。
琉璃神色微怔,思绪恍惚。
在长明山下,江月白已经拾到双棱锏,并且以为是她扔下去的,却还是冒着飞雪与崎岖,毫不犹豫地往山上爬。
“……”
琉璃垂了垂眸,掩去其中动容。
她有些想哭,却又不想哭了,与江月白重逢的每一天,都很快乐。
江月白却笑了笑,语气如玉,轻声道:“我告诉了你一件不为人知的事,你可要也告诉我一件?”
他本意逗一逗她,并非真的要知道什么。
谁知琉璃竟正色起来,思量许久,迟疑些许,道:“其实,我是九重天上的仙君。”
“……”
江月白淡雅的眉间微怔,清眸凝敛几分,似在思量,又似在恍神。
良久,他温和一笑,出自真心,道:“那月白,实属三生有幸。”
琉璃:“……”
很久之后,她说:“琉璃,才是那个三生有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