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竹骨伞始开
“那把竹骨伞,不能合拢,实乃碍事。”
大渊三十二年,鹿鸣书院。
春华时节,城中芳菲盛开。天青色烟雨,绵绵细细地落在山野桃林中。朦胧之色中,无边桃林里,薄如蝉翼的花瓣悠悠飘落,悄然地覆在竹骨伞面上。
琉璃打着竹骨伞,立在花团锦簇的桃枝下,在等一个人。
少年渐渐走近,那若远山清远的眉眼低低敛起,泛白的衣摆落满了春日的雨,身长单薄,几分狼狈。
“怎么是你,沈晏?”
……
竹骨伞的故事,便从这一句开始。
大渊的公主琉璃,于白玉皇宫中万千娇宠地长大,自小秉性放纵,任意而为。
青葱年华时,公主爱上了翰林院侍读之子沈绝。
沈绝容貌俊秀,风度翩翩,年少时于鹿鸣书院学六艺,素有才识过人,卓尔不群之名。
公主爱慕沈绝,其心切切,从宫中一路追到鹿鸣书院。给沈绝研磨,为沈绝递笔,在炎炎夏日里,撑开一把竹骨伞,小心翼翼地挡在沈绝的肩头。
沈绝会接她的笔墨,握住她的竹骨伞,却从不对她说喜欢。
或许是娇纵肆意的公主,于他并非知己,非三千弱水中的一瓢。又或许少年君子,从不轻易谈情说爱。
谁人得知?
沈绝一直待公主不冷不热,公主心中急切,出了坏招。
那日书院以文会友,输了的人要去桃林折一枝桃花。公主买通夫子,故意让沈绝输了比试。又打着竹骨伞,等在桃林中。
殊不知,来的却是沈晏。
沈晏,沈府的庶子,沈绝的庶弟。从来默默无闻,少有人知。
沈绝输了比试,命沈晏来帮他折桃花。
公主唤来的王公贵族们远远瞧见这一幕,想起公主的嘱托,也不管瞧没瞧清人,便大喊——
“沈公子与公主幽会桃林啦!”
可不,沈晏,他也姓沈,也是沈公子。
公主脸都绿了,愤然地将竹骨伞扔到沈晏身上。一场误会就此展开,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传遍了长安。
沈绝听闻,自此对公主更是不闻不问,置若罔闻。
公主逼不得已,一不做二不休,嫁给了沈晏为妻,只为能日日看到沈绝。只是真心却换不了真心,沈绝待公主深恶痛绝,每每瞧见公主与沈晏同行,更是冷嘲热讽,拂袖便走。
公主去追沈绝,沈晏便留在原地,将那把她曾经扔过来的竹骨伞,缓缓收起。
至始至终,没有人问过沈晏的感受。
他好像一粒尘沙,被风暴席卷。
可他总不言不语,默默承受着嫡母的苛责家罚,长兄的冷言冷语,妻子的无名怒火。
虽总是争执,好歹也算相安无事。
直到大渊三十二年,除夕夜,因圣上嘱咐,命公主待沈晏不得无礼。公主不得已留在沈府,陪沈晏过年。
那时他们刚好成亲一年,却依旧形同陌路。
那夜寒风凛冽,风声呼啸。
或许是折腾累了,公主百无聊赖地坐在炉边,一边慵懒地取暖一边斜了书案旁的沈晏一眼。
那么冷的天,他衣着单薄,坐在书案旁提笔写字,骨节泛白。
公主随意问道:“你不冷吗?”
沈晏顿了顿,说不冷。
公主便笑道:“怎么可能不冷啊?我坐连在暖炉旁都觉得冷呢。”
沈晏抬眸望了她一眼,远眉微不可闻地皱了皱。
公主叹了一口气,也不管沈晏沉默不语,自顾自惆怅道:“从前在宫中,燃了地龙,铺着狐毛毯,是多么的暖和。”
沈晏便道:“那便回去吧。”
“回去?若我独自回了宫,定要被父皇训诫一顿。”公主皱眉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沈晏,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带着沈晏入宫,父皇便不会再说什么。到时再将沈晏随意扔到哪个角落,不就好了?
公主越想越美,不顾三七二十一,拉着沈晏就回了宫中。
殊不知,这一去,便出了事。
圣上果然没说什么,只是宫人们看公主脸色,暗中苛待了沈晏一番。寒冬时节,竟没给沈晏炭火。沈晏便这般病倒了,昏睡不起。
公主得知,罚了宫人,万般自责地坐在沈晏榻旁,一遍遍唤他——
“沈晏,沈晏……”
虽然不喜欢沈晏,可她也不想沈晏死。
公主朝双眸紧闭的沈晏道:“平日里我唤你你便不应,如今怎么又不应?沈晏……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还怎么留在沈府啊?怎么找沈绝啊?”
情急之下,公主便说了气话。
沈晏似乎隐约听得,缓缓睁开眼眸,虚弱又恍惚地朝她笑了笑,随后便阖上了眸。
他心想,若如公主所言,死了也罢。
谁会在意他的死呢?好歹,公主会在意,公主会难受,毕竟他死了,公主便不能去找沈绝。
太医院首说,沈晏已有不可挽回之势。
沈府派了沈绝入宫探望,沈绝立在殿中,瞧见公主伏在沈晏榻边,竟哭得悲痛欲绝。
那一瞬间,沈绝心中生恨。
他面无神色,淡淡道:“听闻城外金安寺来了位得道高僧,若能求他作法,或许能救沈晏一命。”
其实那位高僧闭关已久,不见世人。
沈绝这般说,不过是为了捉弄公主一番罢了。
可是任凭谁也不曾想到,公主神色一变,竟然当真亲自去了金安寺。为表诚心,她摒退宫人,一步一步朝拜,踏上了金安寺前的漫长石阶。
谁也不曾想到,昨夜雪大,石阶湿滑,公主一脚踏空,摔死在了雪阶上。
宫中,轰动一时。
圣上大怒,流放了数人。沈绝恍然,跌坐在昔日公主邀他赏花的廊下。无人得知,本有去意的沈晏竟然醒了。
沈晏醒了,却沉默数日。
他一身素白,面无神色地参与了公主的葬礼。他消瘦更甚,回到沈府,收起了公主的东西。他不言不语,一路争功名,入仕为官,于三十岁那年,坐上了当朝首辅的位置。
那年,沈晏以雷霆万钧之势出手端了沈府,将沈绝流放边疆,半分回旋的余地都没留。
那时,人们才知,这位沈府的二公子,哪里是什么尘沙。他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为了某个人,才露尽锋芒。
直到那年,沈晏才能走上金安寺,在石阶前独立良久良久。
他打开那把竹骨伞,轻轻放在石阶前,说:“……对不起。”
“你那么怕冷,还在雪日里朝拜。”
“我出手流放了沈绝,他此生都将颠沛流离,凄苦潦倒……你若知道,一定很生气。”
沈晏沉默一下,忽然问:“你怎么不骂我?”
山寺空荡,无人作答,唯有钟声悠然,回响不绝。
良久,沈晏笑了笑,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
他留下那把竹骨伞,离开了金安寺。一生不曾再娶妻,直至六十一岁,孤独终老。
……
时光流转,回到大渊三十二年,落雨纷纷的桃林下。
琉璃打着竹骨伞,望着眼前的沈晏,怔然几分。
沈晏穿了一身微微泛白的淡青色长袍,身影单薄。兄长命他来折桃花,他不曾带伞,雨打湿了他清俊的眉眼,染上几分狼狈。
“……”
沈晏匆匆看了琉璃一眼,便不多言,转身去折树上的桃花。
“等等!”
琉璃忽然开口,惊动了沈晏。他顿了一下,回过首,目色缄默地望了琉璃一眼。
琉璃心知那些王公贵族马上要往这边来,伸手拉住沈晏的手腕,匆匆便往桃林深处去。
沈晏一愣,回避不及,再恍神,已经随着琉璃藏在了幽深的林间。他垂眸,少女柔软细腻的掌心覆在她的腕上,如春风化雪,绵绵缠缠。
“……公主。”
沈晏收回手,行了礼,语气沉稳,却道:“我是沈晏。”
长安谁不知晓公主殿下喜欢沈绝,同在鹿鸣书院,沈晏也略有耳闻,如今这一句,便是在提醒琉璃,他不是沈绝。
琉璃闻声回眸,发间珠钗泠泠晃动。
她诧异地瞧了瞧沈晏,沉默一瞬,眼波流转,潋滟若花,轻笑道:“我知道,沈晏。”
这二字,仿佛穿越了世事轮回,历经沧海桑田,说得轻轻,听入耳中,重若磐石。
沈晏一怔,偏偏公主语气轻柔,忽然凑近,打破沉默道:“晏是哪个晏?”
她倾身而来,竹骨伞微抬,顺势遮住沈晏俯下的身,沈晏仓促抬眸,瞧得琉璃一双桃花眼,盛满清辉,熠熠望来。
一霎那,清香满怀。
沈晏敛了敛眸,后退一步,垂首低声道:“回公主,日安晏。”
“……”
琉璃神色一顿,望着他后退那一步,来回觑了好几眼,不悦地哼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是日安晏,不过是为了与他多说几句话罢了。然沈晏后退这一步,着实令人伤心。
琉璃侧着脸,故作淡淡道:“听闻沈绝输了比试要来折桃花,怎么你倒来了?”
沈晏俯身,语气低沉,道:“受兄长嘱托,替他折一枝桃花。”
“偏他爱使唤人,你倒也听他的。”
琉璃微哼一声,语气中,对沈绝很是不屑。
沈晏心中微微诧异,却不想多过问公主与兄长的事,只告辞一声,便要去折桃花。
“……等等。”
琉璃又唤住了他。
沈晏缓缓收回手,回身望来。
琉璃望着桃花,悠悠叹息道:“下了雨,花枝都湿了,你若折回去,岂不是惹一身嫌,吃力不讨好啊。”
沈晏一时沉默,眉眼黯然,唇畔浮起一丝苦笑。
显然,他亦知晓此行不讨好。只是身在沈府,地位卑微,纵使身不由己,又能如何?
琉璃却从袖中抽出一枝折好的桃花,递给沈晏,漫不经心道:“诺,我这有一枝折好的,你拿去。”
沈晏怔了怔,不曾接过桃枝,只缓缓道:“这……”
“拿着吧!”
见他不收,琉璃一把将桃枝塞到他袖里,嗔道:“你若不拿回去,沈绝又要说你了。”
沈晏闻言,眼睑微垂,不再推拒。
他暗想:原来,公主是想兄长能拿到一枝桃花,自己替她传个物,也不算什么。
琉璃不知沈晏所想,见天色蒙蒙,雨连绵不绝,便将竹骨伞也递给沈晏,道:“一路回去,免得又淋了雨,这把竹骨伞……”
她停顿一下,语气中几分落寞:“你也带走吧。”
竹骨伞悠悠晃动,溅落几滴雨珠。
沈晏一时恍然,久久回不过神。
他反复思量:公主赠桃枝,可以当作为了兄长。公主赠伞,又是为何?难道说……
难道说,公主是位心善的菩萨?
沈晏沉默些许,回绝道:“公主只一把伞,还是自己撑着吧。”
琉璃闻言,忽地笑开了来。
少年沈晏啊,原是这般润物细无声的好。
她笑得眉眼弯弯,灿若春华,皎若流仙,漫天嫣然桃林,都不及她的颜色。只发间的桃花簪泠泠晃动,一时恍了沈晏的眼。
沈晏望着她,心中起了涟漪。
琉璃笑了笑,却忽然凑过来,语气轻轻道:“你怕我被雨淋啊?那你与我共撑一把伞不就好了?你看,你收了我的桃枝,收了我的伞,不如……也收下我吧。”
“沈晏。”
琉璃抬起灵动的眼眸,目色脉脉,唤道。
沈晏彻底回不过神来了。
他一顿,思绪宛若忽然停滞,无法转动。他长睫微颤,抬手接过竹骨伞,然后……
然后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匆匆远去的身影。
琉璃手中空空,一愣一愣:“……”
沈晏……被她吓跑了?
林间雨渐大,风声呼啸,发间落满寒凉的春雨,眼前除却瑟瑟飘落的桃花,再没有沈晏的影子。
琉璃终于回过神,后知后觉,凄凉道:“……等等,我真的只有一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