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琉璃
魔辇停在那座琉璃高塔前,离得远时,那塔看起来还不是很高,离近时才发觉,在塔下根本望不见塔顶。
琉璃瓦片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青绿色的透光,角梁下悬挂着染成烟青色的铜铃,在四周松竹的掩映下,更加郁郁葱葱。
甘儿兴奋地感叹道:“好漂亮的塔呀!”刚说完,被她家尊主嫌弃地瞥了一眼道:“魔宫不漂亮吗?”
又被怼了,甘儿委屈巴巴地躲在羿宁旁边,揪住了羿宁的衣角。她算看出来了,她家魔尊好像只会对羿宁上仙温柔一点。
燕煊看到她贴近羿宁的动作,嗤笑一声,对着甘儿做了个口型:“小心被封印。”
甘儿的小手颤了颤,松开了羿宁的衣角,溜回了燕煊身边。
见她松开手,燕煊才满意一些,伸手揪住甘儿的领子提到自己身前,把她和羿宁隔开。
“我只封印脑子不正常的人。”羿宁略过燕煊身旁时,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燕煊:………
原来他都看到了。
嘁。指桑骂槐,假正经。燕煊在心底骂了一句,却还是跟在了羿宁身后。
琉璃塔外,两个侍卫各守一边,燕煊用了咒法掩盖住他和甘儿身上的魔气,又指使羿宁道:“去敲门,就说你是羿宁。”
羿宁深吸一口气,想道,这人用起他的名号来怎么这么自然。
谁料那两个侍卫,刚听说他们是城外来的人,便架起刀来,根本不听羿宁的解释。
“城里最近有妖物作祟,已经掳走十八个人了,现在满城戒严,快出城去吧!”那持刀的侍卫伸手过来就要推羿宁,手腕却被燕煊牢牢扣住了。
他眸中划过一丝阴戾,手指蜷紧,像是想把那侍卫的手握碎一般。
“别。”羿宁连忙按住燕煊的手,温热的指尖覆在上面,又小声说,“不要节外生枝。”
被他一碰,燕煊就下不去手了,只是嘴上含糊地“嗯”了一声,便把那侍卫甩开。
“你刚刚说的妖物是怎么回事?”羿宁倒是不着急解毒,有燕煊的血,他现在能感觉到那毒被抑制住了。
那侍卫刚刚被燕煊吓了一跳,明白是真的遇上了大人物,立刻毕恭毕敬起来同羿宁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啊,这些天城里传说有个老鼠妖怪,专吃当天嫁娶的新妇,感临城里都被掳走了十八个新妇了。就连那家大业大的徐大小姐也没能幸免于难……”
专吃当天嫁娶的新妇,老鼠妖怪。
几乎一瞬间,燕煊和甘儿的目光对视上,都明白了对方眼里的意思。
既是鼠族,又在感临城里,想必也就只有那房诗兰一个了。
想必她就藏身在这座琉璃塔里的某个角落,那十八个新妇也是她囚禁的。
“尊主,房诗兰不是嫁人之后就发誓不吃人了么。”甘儿小声地在燕煊身后嘟哝,她最讨厌这些叛徒,当初魔尊被封印,魔宫里这些部下便如走兽般四散。偌大的魔宫,只剩下甘儿一个,每日的打扫,清尘,等待着燕煊回来。
因为甘儿始终相信,魔尊一定会回来的。
而房诗兰,便是当年逃走的鼠族一支,当年她嫁给了一个人类,燕煊向来很厌恶她。
“开门。”燕煊声音冷了下去,他倒想看看房诗兰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
当年房诗兰离开前,信誓旦旦地跪在他面前保证。
“尊主,我相信他能给我幸福,他和那些人类都不一样。”这句话,一直印在燕煊的脑海里。如果人和魔能幸福,世界上也不会有他这样的半魔遭人辱骂。
无论是人类还是魔族,都排斥半魔的存在,更遑论人类和魔族的感情。
侍卫有些为难地朝羿宁投去求助的目光,羿宁这次却并不打算帮他:“开门吧,我们是明光宗的,来帮感临城除祟。”
一听明光宗的名号,那侍卫眼前发光起来,这可是除魔卫道的大宗派。他立刻招呼身旁人把大门打开,将羿宁他们迎了进去。
“上仙,你撒谎了。”燕煊轻轻地笑了一声,手指勾住羿宁腰间的剑穗把玩着。
羿宁面不改色地抽回自己的剑穗,生怕燕煊一个发疯把他的剑穗也烧了。半晌才说:“没有撒谎,我确实要帮他们除祟的。”
“什么?”燕煊的声音沉了沉,似乎很是不满,“你又多管闲事?先把你自己的命救了再救别人的命吧。”
燕煊才不管别人的死活,可他也知道羿宁就是这样的性格,就算恼火一阵,羿宁也绝不会更改主意。
他低声骂了一句,落进了羿宁的耳朵里。羿宁眼睫微动,停下来对燕煊道:“我会自己去查的,你只需在此等着我,等我处理完就会回来……”
“闭嘴。”
燕煊扯住他腰间的剑穗,把他拉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地警告道:“你现在的修为,没有我就是去送死,懂么?”
懂,但是,把我的剑穗松开。
羿宁看着那被燕煊扯的变形的剑穗,嘴角抽了抽,这已经是燕煊毁的第四个东西了。再这样下去,他身上的东西迟早会被燕煊全毁了。
“好,”羿宁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不去了。”
不去了,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不会有诈吧。燕煊疑惑地盯着他,半晌,甘儿小脑袋从两人中间冒了出来,用小小地气音说:“这里好多魔气呀!尊主,上仙,你们感觉到没有。”
“感觉到了。”羿宁神情肃正,手轻轻搭在了剑柄上准备随时拔剑。自打他们进到琉璃塔内,便有无端的魔气在四周徘徊着。
燕煊没有做声,但是也眉头紧蹙。很显然,他也觉察出来了。
这地方不应该有这么浓厚的魔气。
整座塔是由一根巨大的空心木支撑着的,又以坚实的楠木木板穿插榫合而成,四周则是以繁复的斗拱荷载着宽大的塔檐。底层有一条长长的回廊,通向塔顶。廊壁绘着几幅怪异的佛教古画,布了尘灰的佛龛里却一尊佛陀都没有。
塔内的窗子本是一层蚌壳打磨而成的明瓦,现如今却被厚厚的油纸覆盖住了,只能微微的透出光来,更加让这座塔阴森几分。
明明这些现象都十分古怪,可他身前这个带路的侍卫,以及在塔内侍奉的婢女没有一个人觉得不正常。
“仙长,城主只在巳时之后待客,还请仙长在此等候。”侍卫把羿宁他们带到一间方形的塔室,塔室内有两个婢女端坐在蒲团上,摇着扇子朝羿宁他们温婉笑着。
说不上哪里不对劲,羿宁觉得她们似乎太过平静了。
桌上温着一壶茶水,燕煊和甘儿倒是自在的很,自顾自地开始倒水喝茶。羿宁扶了扶额头,传音给他们两个道:“此处多有蹊跷,先不要乱碰这里的东西。”
燕煊看他一眼,然后在羿宁的注视下把茶水送进了嘴里,甚至挑衅地朝他笑了笑。
羿宁:……
行吧,当他没说。
从前燕煊就喜欢和他对着干,封印在后山九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些。
“怎么,想着以后有机会再把我封印起来?”燕煊拄着下巴,懒散地靠在佛龛上,一身黑衣的魔修和金黄色的佛龛形成了一幅奇怪又融合的画面,带着诡异的美感。
羿宁默不作声地挪开目光,希望那茶水里下了药,最好那药能堵上燕煊这张嘴。
燕煊用刀尖轻轻挑起羿宁的衣摆,又说:“你们明光宗的道服未免太丑了,穿在你身上更丑,要不要换上我魔宫的衣服。”
羿宁举起茶杯嗅了嗅,没有异味,有些可惜地抬眼看向燕煊道:“不需要。”
听到他的话,燕煊又嘁了一声,转过身去欺负甘儿,圈起手指弹着甘儿的小辫子。
燕煊一定也觉得他很无趣吧,就像柳如庚说的那样,迟早也会像宫修贤一样觉得他性格冷漠,心生厌倦的。
可是,这就是他。
奇怪,他为什么要在意燕煊如何看他。羿宁闭了闭眼,将脑海里的遐思清理干净,看向那婢女道:“感临城里妖物作祟一事,你们可有知情?”
婢女摇着扇子,面上不见害怕,谈起那鼠妖来语气也十分自然:“回仙长,听说是只专掳新妇的鼠妖,已经掳走十八个女子了。”
这些羿宁早就知晓了,他想知道的是别的东西,比如:“城主大人也知情吗?”
“自然是知情的,大人不是请了您来除祟吗?”那婢女笑容温和,似乎很信任城主,“大人说,明光宗的仙长来了,就能将妖怪除掉了。”
城主请了明光宗的仙长除祟?羿宁一愣,反应过来原来这个感临城城主真的请了明光宗的人来除祟。
只不过,绝不是羿宁。因为那时羿宁估计还在魔宫里。
那么,来的到底是谁?
吱呀——
塔室的门被推开,屋内所有人同时看过去,羿宁手中的剑不自觉握紧了些。
“师尊。”
果然是最坏的结果,宫修贤。
宫修贤神色阴沉,似乎许久没睡个好觉了,眼底一片青色,显得分外萧瑟憔悴。可看见羿宁的那一刻,却还是眼底亮了亮。而在他身后站着的,正是柳如庚。
“修贤,感临城要比咱们云清山下的村子要热闹多了,咱们以后……”他的话在看到羿宁和燕煊之后戛然而止,眼中划过一丝惊恐,又迅速转变为无边的恨意。
自从那天燕煊踩碎了他的手指,哪怕宫修贤给他用了很多灵丹妙药也无法将他的手指复原,里面的骨头已经全碎了。
但柳如庚最恨的人却不是燕煊,而是羿宁。一定是羿宁唆使他找的这个野男人来报复他的。
另一头燕煊瞬间拔出刀来,刀风凌厉无比,险些将塔室内的茶桌劈碎。
身旁的婢女尖叫着,终于丢开了手中的蒲扇。
“别动手!”羿宁举剑挡住了燕煊的刀,用尽力气才勉强叫他止住。
若是在这样狭窄的塔室打斗,不说底层会被损毁,整座琉璃塔都会被带起的剑风扫塌的。
到时候这里的人都会被砸死。
羿宁几乎下意识地将燕煊和甘儿护在身后,他还以为自己是曾经的羿宁上仙,所有的人都需要他的保护。
宫修贤把羿宁的动作尽收眼底,为什么师尊要护着魔修。明明他才是羿宁的徒弟,明明往常都是师尊将他护在身后的。
“师尊,你可知你现在在做什么?包庇魔修,按明光宗律法该当何罪?”宫修贤的心脏震颤着,头一次知道了嫉恨的滋味。
罪当抽去仙骨,贬为凡人。
那又如何?
羿宁根本不愿同他说半句话,哪怕看一眼都觉得烦躁。
柳如庚满脸怯弱地躲在宫修贤身后,泫然欲泣道:“修贤,我害怕。”
闻言,宫修贤将柳如庚护在身后,刻意的将手放在了柳如庚的腰间,柔声说:“别怕,有我在。”
师尊就算赌气,也绝忍受不了自己对别人好的。以宫修贤对羿宁的了解,若是低声下气的求他,师尊绝对不会回头。
他本性冷漠生硬,但唯独对自己是特殊的,因为他才是陪伴他九年的徒弟。宫修贤对此坚信不移。
羿宁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令人作呕。他挪开目光看向别处,落进宫修贤眼里,却觉得羿宁是在意此事的表现。
“几位仙长,请、请不要在此出手。”见他们终于稍微安静下来,一个婢女瑟缩着开口,“城主大人巳时后就会来,万请各位稍安勿躁,喝些茶水吧。”
半晌,塔室都寂静无比。羿宁紧抿着唇,终于说:“可有其他塔室?”
“城主不喜铺张,所以只这一间可以待客。”那婢女怯怯地回答。
羿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既然如此,先忍一段时间,解毒除祟要紧。
“让他们滚出去。”下一秒燕煊便开口了,语气像浸了雪水一般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