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Chapter 17 口是心非眼睛最老实的施迦
施迦散着头发,想是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浴后的潮气。她穿一件穿旧洗薄的长衫当是睡衣,扣子扣得一丝不苟。一截银链子露在外头,纪迩记得那链子施迦宝贝得很,若不是当时她遮遮掩掩不给多看,也不至于有后面那些故事。那件衣服不知洗过多少次,黄色褪尽,映出单薄衣料里头的内衣花色。
“洗完澡还穿内衣,累不累啊。”
施迦一呆,不知要怎么答,稍愣了一会儿,合十对纪迩说道:“帮个忙。”
“什么忙?”纪迩好笑,“看你这样子,不会刚从我爸床上跳下来,想上我的床吧。”
无暇计较纪迩的轻浮调侃,施迦流露出想进屋说的意思。
纪迩抬抬下巴,示意她:“进来再说。”
施迦忸怩,慌张,急切,夹着双腿,双手不知往何处放。
纪迩更好笑了,不过这次她猜不到她想什么样。施迦的大脑构造可能与别人不同,很多时候,她以为是这样,偏偏那人又那样。
“随便坐,床也可以。”
“不坐了,不能坐。你有没有,你有没有……”施迦说了一个英文单词,见纪迩没反应过来,连比划带解释说了好一会儿。
纪迩终于听懂了,打开箱子,捧出各种尺寸的卫生巾摊在床上,“看不出来,你挺会找人。我这几天正好要来,带着全套装备。喜欢什么尺寸的随便挑。”
施迦整个人一松,谢了又谢,又问:“可以在你这里用洗手间吗?”
纪迩指指洗手间的门,“你随意。”
等人如释重负从里面出来,面上羞怯红潮仍未褪尽,纪迩笑她,“不就是来月经嘛,那么紧张干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来,又不是不来。对于有伴侣的女性来说,不来才要命,你说是不是?”
“为什么你们能把那个,月经,当做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用那么轻松的语气说出来?”
在宿舍里一个多月,施迦最不适应的事情是舍友隔三差五会分享自己月经的情况,来了没来,早了晚了,量多量少,会不会痛。听到那些话,她又羞又窘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只能微笑着假装听不太懂。
在尼泊尔,很少有人会那么堂而皇之的提到月经,不,应当说,在尼泊尔月经是禁忌,只有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才敢说。即便说了,她们也不会像施迦遇到的那些中国人那样肆无忌惮,就好像那是和吃饭睡觉一样寻常的事。
“因为月经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啊,从初潮开始,几乎每月一次,和我们紧密相连。她没来,你想她来,她来了,你怕她不走。来早了,心烦,来晚了,更烦。第一次来,惊恐,第一次不来,也惊恐。对一个女人来说,还能找出比月经更亲密、更爱恨交织的对象吗?”
施迦想说神,但神是亲密的对象,没有人敢对神爱恨交织。
“忘了你们印度教有月经禁忌。《梨俱吠陀》?里面写因陀罗杀掉了弗栗多,这份罪孽由女性承担,月经作为杀害婆罗门阶级的惩罚,被认为是罪恶和不洁的。”
说到这个纪迩就来气,不光是印度教,那些所谓的古老文明几乎对月经充满攻击与诋毁。也许原始社会最初对月经充满敬畏,因为月经才会孩子,后来随着男性渐渐占有生产资料,从母系社会走向父权社会,敬畏逐渐被占有和毁灭所代替。
《圣经·旧约》中写道:女人行经,必污秽七天;凡摸她的,必不洁净到晚上。女人在污秽之中,凡她所躺的物件,都为不洁净,所坐的物件,也都不洁净;在女人的床上,或在她坐的物上,若有其他物件,一人摸了,也必不洁净到晚上。
古罗马历史学家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写道:女人的经血会使新酒变酸、使麦子枯萎,杀死蜜蜂、腐蚀铁和铜,让空气中充满恶心的味道,如果狗尝了经血就会疯掉,被这些狗咬上一口,就像被患狂犬病的狗咬了一样。*1
那些狗屁倒灶的话无非是为了人对女性充满畏惧,进而远离、仇恨,弗洛伊德曾经说女性有阴净(penisenvy)嫉羡,在纪迩看来,与其说女性有阴净嫉羡,还是男人的子宫嫉羡更贴近现实。
读书时期,她双手双脚赞成卡尔霍尼的子宫嫉羡理论——男性因不能生育而做作。做作使得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去控制、去破坏、去掠夺、去占有。
“我记得有个纪录片讲过印度教的月经禁忌,在很多地方,月经作为邪恶与污秽存在,经期中的女性被禁止参加一切宗教活动,不仅如此,还有因为经期不让女孩去学校念书,把经期中的女性关进偏僻小屋,不让她们出现在人前的。你小时候有没有进过那种小屋?”
“没有。”施迦说,“听老人们说起过。”
小时候,老人们告诉她,女孩子一旦流了血,就必须从女神的位置上退下来。至于为什么会流血,那是神才知道的事情。老人们再三强调,那些流出来的血,是坏血。
而纪迩的卫生巾就那么明晃晃摆在床上,护垫、日用、量多日用、夜用、量多夜用……
施迦说:“我们那很多地方,尤其是偏远的地方,女孩子们负担不起卫生巾的费用。”
“知道,别说你们那,我们这也有很多人用不起。我们公司每年给专门送卫生巾去山区女孩的组织捐款,哎,等我们公司规模大一些,我打算自己成立一个NGO,找专人管理。”
“为什么?做NGO事情很杂很麻烦,而且听说你们这里的NGO手续复杂。”
“不光手续复杂,环境也糟糕,来自各个渠道的阻碍,时不时会遭来非议。随时随地会被人扣上大罪过,不过我只打算做送卫生巾给小姑娘,有很多项目打着救助小姑娘的名头,好处全落到了男的身上。世上需要帮助的人很多,我只想帮助想帮助的人,不想别人花我的钱,给我厌恶的人花。”纪迩忽然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知道我们这里NGO的情况?”
“哦,我在尼泊尔的公益组织做过志愿者,听人说起过。”施迦看向她,试探性地问,“你听过‘姐姐之家’吗?”*2
很久没听人说起过姐姐之家,骤然听到这个名字,纪迩心里无疑炸开一道惊雷。
不过她几乎面不改色,微笑承认:“听过啊。我妈以前经常给‘姐姐之家’捐款,后来她失踪了,我没心情参与这事,不知道后续如何。原来你在‘姐姐之家’做志愿者,难怪会想要找人。”
“姐姐之家”是一家致力于帮助尼泊尔的妇女儿童免遭家庭暴力和人口贩卖的公益组织,存在至今已有二十八个年头。创始人是一位被家暴多次离开家庭自力更生独自生活的女性,一开始为被家暴和被贩卖后患病无人接收的女性提供住处与食物,渐渐发展壮大。
官网上有着一串数字,记录她们从创立以来,解救近四万个险些被贩卖的女孩,为二万五千个经历噩梦苦难的女孩提供康复服务,为一万八千个女孩提供法律援助,将一千六百个人贩子送进监狱……数字还在不断增长。
如今志愿者在尼泊尔与印度边境设点巡逻,解救被贩卖去印度做性工作者的女性。不仅如此,她们协助警察逮捕人口贩子,给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一个家,告诉她们遭遇那些不幸不是她们的过错。同时,她们还会提供职业培训,让女孩子们能有一技之长可以回归社会独立生活。
纪迩记得,她妈跟她说起那个组织和创始人的时候两眼生光。
光芒不止来自于她妈所受的震动,还有眼泪。感怀世间苦难,感动有人愿意为他人的疾苦奔走。
她妈时常跟她说:有句古话说的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要做一个有余力帮助别人的人。
她妈希望她兼济天下,然而,那有什么用。她妈失踪七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纪迩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脸色逐渐阴沉。
很多事不想则已,一想,便觉世事不公。杀人放火金腰带,做好事呢?
她厌恶做好人,也厌恶帮助别人。
“找人和‘姐姐之家’没多少关系,只是朋友要求,帮她打听一下。‘姐姐之家’人手和经费有限,目前没有精力管那些,那些以婚姻为借口的人口贩卖。跨国人口贩卖牵涉国际关系,很复杂。”不用继续讨论“月经”,施迦轻松起来,好奇地打量纪迩的房间。向宜民说过,纪迩有自己的住处,自从父女俩闹崩之后,她很少住在这里。
陈设简单,不乏温馨,箱子摊在地上,衣服、笔记本全在里面,可见纪迩回来之后还没时间收拾。
施迦打算离开,正正好看到书架上的相架。相架被藏在玩偶后面,露出一张漂亮的脸孔。
“那是……那是你妈妈?我可以,我可以看一下那张照片吗?”
如果此刻纪迩的心情不是那么糟糕,她一定会觉得疑惑。
为什么施迦的声音几近颤抖,为什么那双大眼睛一下子盈满水光。
然而她只是摆摆手,“随意,想看就看。”
玩偶之后另有乾坤,歪歪斜斜摆着好几个相架。吸引施迦目光的漂亮脸孔是年轻时的纪思敏,她的笑容似阳光般灿烂,小纪迩就在她的身前,被她搂住脖子。母女俩相亲相爱,笑起来一式一样,连嘴角的弧度也相同。
那时的纪迩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五官娇俏,眼眸晴朗,如向宜民所说的那样纯真、善良,像个天使。
不似现在,看人总觉在打量琢磨,笑的时候,嘴角先翘,鼻子轻哼,满是讥诮。
另一个相架是一家四口,纪芝兰与向宜民也在其中,各个好眉好目,一看便是一户良善的好人家。
有个相架背面朝上,翻起来看,里头是父女俩亲密无间的照片,父亲背着女儿,笑容欢畅。
另有一个背面朝上的相架少了一只脚,玻璃碎裂,相框有豁口,应当是被人摔过,里面是一家三口的照片。
想到如今失踪的失踪,老去的老去,失和的失和,一家人风云流散,不复当初,施迦不禁感伤落泪。
“哭什么,傻不傻啊。”
接过纪迩递来的纸巾,施迦想反驳,却被她发现一双同样通红的眼睛,连鼻子也是红的。她不觉想笑,一笑眼泪夺眶而出。
“受不了你。”纪迩揉揉鼻子,想要嘲笑几句,不想被施迦抱住。
她平时极少跟别人亲密接触,偶尔东蹭西蹭只为调戏别人,玩笑大过一切。突然一个实敦敦,肉鼓鼓,热乎乎的身体抱过来,她浑身僵硬的程度,并不比那晚被施迦抱着睡觉要好多少。
想把人推开,可施迦的力气明显比她要大,况且这个拥抱温暖充满力量,令人恋栈,一时难以放开。
纪迩不好意思,心里亦有些炸毛。
想骂施迦一天到晚动手动脚。
想骂施迦趁着暗室色//诱年轻女孩。
想骂施迦明里要老子,暗地里勾搭女儿。
也想骂她不穿柔软的好内衣,膈得她胸口疼。
她有九百九十九句说辞在嘴边翻滚,敌不过施迦落在她脖子上的眼泪。
有些痒,有些烫,刹那间浇灭她心头的邪火。
纪迩叹息,任她抱着,一手攀上她的背脊。
自纪思敏失踪后,纪迩始终孤独,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悲喜与别人同步是怎样的光景。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悲伤,别人总是劝她坚强,要她向前看;之后她愤怒,别人又劝她体谅,要她开始新的生活。后来无论是外婆、父亲还是其他人,都努力把她妈当成记忆的一部分,只有她不愿意。
对她而言,逝去的才是记忆。
她的悲伤停留在十八岁那个暑假,从未过去。
此时此刻,她终于感到有人与她同在,她们的悲伤兴许是相同的。
不知过了多久,施迦察觉到自己失态,马上放开纪迩。
“不好意思。”
抽泣后的鼻音明显。
她一松手,温暖的体温立刻抽身而去,纪迩失落,又不想自己失落。
“哎,我说你,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爸在一起了。”
擦眼泪的手一顿,施迦紧张,“为什么?”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暗恋我。听说我跟我爸不对付,所以借着他来接近我?”
这下轮到施迦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能坦诚一点嘛。你看你,第一次见非要跟我回去,回去就回去吧还要跟我睡一张床。”
“是你要我跟你睡一张床的。”
“那也是我要你抱我睡的咯?是我要你对着我的胸流口水的咯?我跟你说,我胸虽不算大但是她也有她的尊严和骄傲,神圣不可侵犯。”说着,纪迩煞有介事地挺挺胸。
“……”下意识往纪迩胸口瞥去,脑海中自然而然出现梦里那咬人的馒头,施迦脸红。
这下又给纪迩抓个正着,“你看你,还脸红,是不是想到不该想的了,还说没有。”
“我没有!我不是!”
“哎,不承认也没用。你这个口是心非眼睛最老实的女人。”
“口是心非眼睛最老实”对施迦来说理解有难度,她反应好一会儿才懂得那是什么意思,脸涨得更红了。“不是,我是……”
“你别解释。施迦,你知道我喜欢女人的是不是?”
施迦摇头又点头,祖孙俩的话她听进去了,向宜民的话她也听进去了,一加一等于二,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难得的是纪芝兰和向宜民的态度,没把这事当作一件大事。
早些年尼泊尔政府为了宣传旅游,有意将尼泊尔打造成性少数人群友好国家,试图通过同性婚姻合法提案,最后以失败告终。此项提案在国内闹得沸沸扬扬,也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尼泊尔女权主义的发展,然而在大多数尼泊尔普通人的眼里,同性恋仍旧是件罪恶丢脸的事。
“我们有部电影,叫《兰花之恋》,我看过,我觉得那没什么。”
纪迩再度惊讶,面上却做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所以你真是想通过我爸来接近我啊?”
她一手撑在书架上,心里暗骂施迦没事比她高那么一丢丢做什么,害她没法摆出壁咚的姿势,脸上是装出的一分为难挣扎,“哎,你是不是觉得我经不起诱惑?”
“不是……其实……”施迦百口莫辩,盯着那张越看与纪思敏越像的嘴巴,想跟纪迩解释,又不晓得要怎么说她才会听得进去。
“是,诱惑太大,我确实经不起诱惑。”
纪迩踮起脚,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有眼泪的味道。
施迦的反应同样奇怪,起初一动不动立在那里,直到纪迩笑问她怎么了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玩笑。
不知是气还是羞,猛然推开纪迩,夺门而出。
纪迩笑倒在床。
笑着笑着,只觉自己笑声空洞,倒是比哭更寂寥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