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西市

这一夜似乎格外平静。

西院角落里的几间平房,原本是丫鬟们平日歇息,嬉笑玩闹的地方。

此刻却早已悄然无声。

青兰背着一早收拾好的包袱,眼里尽是冷意。

好一群辛灾乐货贱奴才,平日里都是怎么巴结她的?

如今她落了难,竟是没有一个人来送她。

想来也是,都是群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

她望着整个院里最灯火辉煌的方向,眼神深深的,看得烛光皆映照于她瞳孔中。

仿佛要将那大门看透。

青兰一字一句,吐出悠悠怨气。

“小姐,今日之耻,青兰必铭记于心。”

说完这句话,她对着墙角重重呸了一口。

气息顿时汹涌而来。

干咳了好一阵,方才有所好转。

青兰正了正衣襟,恢复成平日里那副精神抖首的模样,甚至轻轻弹了下鞋面上那一小抹尘沙。

要她走,她自会体体面面的离开。

只是日后相见。

那断是再无半分情谊可言。

*

对殷白岐来说,这是最难熬的一个夜。

他躺在充满了柔软棉花的丝绸大床上,浑身上下都是温热的不熟悉感。

屋里的灯早已熄了,黑洞洞的床沿处没有一丝光,他似乎很熟悉这种感觉,像是他刚来到这个世上时,体会到一丝光明后,整个人突然就陷入了黑暗的绝望。

那个女人说救了自己,是真的吗?

可为何他一想起那人,就有一种极不协调的违和感。

殷白岐强撑着眼皮,一夜未眠。

直到地平线悄然露出一丝鱼肚白,最早的一抹晨光开始照耀庭院时,他才堪堪合上眼。

在半个侧脸被映照出光晕后,他的睡姿开始显得格外安详。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才传来敲门声。

有丫鬟陆续进来为他准备晨起事宜。

殷白岐起身,悄无声息地坐于床边,仿佛在等待什么。

一柱香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隐隐皱起眉,不得不僵硬地配合着丫鬟们完成了一整套的规范洗漱,随后在两个丫鬟的带领下,去到了主屋。

殷白岐顿了顿。

他又看到了那个女人。

云筝见他过来,倒是立刻眼角弯弯地迎了上去。

“早上好。”

殷白岐立刻觉察到一丝诡异。

怎么这女人看他的样子,仿佛是在对着一棵摇钱树。

眼里那点光彩,着实亮得吓人。

他警觉地瞅了一眼云筝,最终什么都没说地坐在了桌前。

这顿早餐吃得着实尴尬。

殷白岐一动不动,云筝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就殷白岐现在的状态,除了窃喜,她还能做什么?

自从他失忆之后,就再没装过那副唯命是从的奴才相。

不仅如此,他还能安然无事的和人同桌吃起饭来。

显然,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开始。

云筝心里,像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扫过似的,一层层荡出欢喜。

至少现在,殷白岐对她不再那么抗拒了。

见他丝毫未动筷子,云筝高兴的,轻轻拨开一个鸡蛋放在他的碗中。

少年明显愣了一下。

他没有看云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鸡蛋。

过了会,殷白岐抬起手,轻轻掰开一小块,放到嘴里咀嚼了几下,然后把剩下的半个重新放回了云筝碗中。

“不好吃吗?”云筝看他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

殷白岐摇头,又端过云筝面前的粥喝了一口。

几个丫鬟在旁边看着,心里吓得半死。

这个殷阿九胆子可真是太大了,失心疯而已嘛,好吃好喝地服侍也就算了。

竟然敢抢起小姐碗里的饭来。

这不是找死吗?

云筝自然也察觉到他哪里不对,正要询问,却听殷白岐淡淡说了句:“无毒。”

这话说完,云筝一时哑然,完全不知从何接起。

殷白岐这是,把自己当成试食的了?

是谁给了他这种奇怪的错觉。

云筝不由扫了眼身后的丫鬟,她一早就吩咐过,不准对殷白岐说起以前的任何事,这群丫鬟想来是没有那个胆子。

那就是……

殷白岐自己这么觉得了。

云筝拿着汤勺的手顿了下,低头又咽下两口粥,没有再说话。

她很快吃完,起身走到一旁等候多时的老郎中面前。

“麻烦大夫替我看看。”

将手置于脉枕后,她才用余光一刻不松懈地盯住少年。

看来即便是失忆了。

殷白岐不相信人的天性依然存在。

一旦有人对他示好,他总能找出一百种借口,来证明这种好处的目的性。

他在用借口给自己裹上一层保护壳,只要他呆在壳子里,就会活得很安全。

云筝捏了捏袖口下的信纸。

那是她昨晚写了一夜的计划。

只是现在瞧着,需得换个法子了。

“小姐,二小姐?”

云筝回过神,见老郎中已是满头大汗的望着她,愣神问道:“老人家,如何了?”

说完,又吩咐丫鬟取来一块汗巾。

郎中立刻打了个冷噤,接过时手又是一抖。

老人家抹了把冷汗,一咬牙,这才下定决心问道:“二小姐可否换只手让老朽看看。”

换了手把过脉,他脸上的神色更奇怪了。

老人家像是强忍着某种惊恐,突然转头看了眼殷白岐。

云筝不明所以,回过头时,只见殷白岐一道锐利的目光射来。

又狠又绝。

郎中惊得一下扑倒在地,慌张道:“是老朽医术不精,昨日夸大其词了,求二小姐恕罪。”

他说着,连连在地上磕起头来。

“老朽治不了这盗汗之症,诓骗了二小姐,求二小姐恕罪,求二小姐责罚。”

云筝哪里受的起这个,连忙招呼几个丫鬟把人扶起,老郎中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扬手啪啪对着自己的脸就是几个耳光。

五个手掌印,清晰地印在他皱纹横生的脸颊上。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云筝一时没有头绪,再次看了眼殷白岐。

联想起昨天他对郎中的态度,云筝一下不安起来。

他威胁老人家了?

就因为昨日误点了熏香,他能把人吓成这个样子?

可这,不像殷白岐会做的事啊。

云筝眉头紧蹙,转头吩咐沁儿取了些银子,先将老人家送出府再说。

那老郎中当真是吓得不清,走至半路时忽然跌倒在地,沁儿伸手扶他,却见他满眼的俱意,正盯着正屋里的某个人影看。

沁儿顺着看过去,像是在瞧二小姐。

想来恐是二小姐先前的名声传到了禹城,听说她是个会挖人眼珠子的恶毒女人,老人家不吓坏了才怪呢。

可她瞧着,小姐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

都是三人成虎罢了。

沁儿将人送走,回到主屋时见云筝还在坐着,便问道:“小姐,今日可还去东市?”

这个东市是禹城最大的综合市场,各色商户,奢侈物小玩意都应有尽有,小姐昨儿就吩咐了,今日要带人去东市瞧瞧。

现下,后院里一班家丁可都在等着派任务呢。

云筝半靠在椅子上,不知在作何想,只是一遍遍的用指甲敲击着扶手。

就是她思索时惯用的一个动作。

稍许,她深深看了眼旁边的某人,道:“换个地方,去西市。”

沁儿霎时吓得一身冷汗。

西市的东西除了便宜一无是处,官家小姐哪个会去那种地方,更别说,那可是下九流的人才会聚集的地啊。

到处都是地痞流氓街混子,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可担待不起。

沁儿急得连连摇头,劝道:“小姐,那可去不得,你若是非要去,我得禀明老爷才行。”

云筝稍一抬眼,眼里那股似笑非笑的意思就露出来了,“你在威胁我?”

告诉大老爷,那还如何能去得了。

“不不不,”沁儿吓得脚一软,正想解释,却被云筝一手按住。

只听她笑盈盈道:“好姐姐,那我就不去了嘛。”

她抬起一只细白小手,朝殷白岐身上一指:“那就让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