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换药
一行人朝正屋走着,单一个小丫鬟落在后边,沁儿瞅了一眼,见是和自己同屋的丫头铃香,便缓下等了她几步。
铃香是这批丫鬟里最小的一个,今年刚满十二,平日里倒是机灵,只是今日不知何故,言行呆滞不说,脸色更是白得渗人。
“哪儿不舒服?”沁儿凑近她问道。
铃香“啊”了一声,像是刚被催了魂似的惊醒过来,她心有余悸地朝前看了一眼,也不知在看谁,只连连摇头道:“无事,我无事。”
见她这副模样,沁儿料定她心里有事,又是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是老祖宗赏给二小姐的,你拿去放厢房里收好,无事便回下房去吧。”
说着就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她。
小丫头既然不愿意说,便放她休息去吧,不然这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在小姐面前出了错,才是不好交代。
铃香一听,忙点头应下,“行,我这就去,沁儿姐姐你快去主屋照看着吧。”
大户人家用餐繁琐,沁儿也不好耽搁,交代了几句就朝前追去。等她一走,铃香方才幽幽吐出一口气,回想起在柴房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她的阿九哥哥,不知对二管家说了何事,竟能让那人硬生生灌下一整壶热水。
那壶水恐是刚出锅的,铃香看得清清楚楚,刚灌了一口,二管家嘴边的脓包就立刻肿胀起来,那人竟也不管不顾,连着脓水一起喝了下去。
可阿九哥哥何时有了这番能耐,一句话就能让人疯魔了不成?
这么一想,阿九哥哥这阵子,确实不对劲得很啊。
小丫头越想越是后怕,一连打了好几个冷噤,走到厢房门口时,连放在地上的那盆水仙都没看见,刚迈出去就被绊了一跤。
手里的盒子摔了出去,落在地上时“咔嚓”一声,外扣一下弹了起来。
铃香顿时傻了眼。
弄坏了老祖宗赏的宝贝,可不是挨板子能解决的事。这下她也顾不得再想殷阿九了,匆匆上前查看,只是手刚一碰到盒子,便察出点不对劲来。
什么东西,怎么还粘糊糊的?
铃香不知自己沾到了何物,慌忙翻开一看,等看清是什么时,小丫头登时吓得瘫倒在地。
盒子里,安静的躺着一只幼鼠。
那东西许是刚出生,还粉粉嫩嫩的,脖子上印着几个红点子。
它套在一股老旧的红绳上,那红绳编法颇为复杂,被拴着的幼鼠早就放弃了挣扎,一动也不能动地翘起爪子。
显然是,早就死透了。
*
顺着厢房的回廊往前拐两个弯,便到了正屋。
平日迎客用的屋子,此时却是大门紧闭,一众丫鬟聚在门口,脸上的表情着实是一言难尽。
二小姐单留了沁儿在屋里服侍,这倒没什么好说的,沁儿姐姐本就是大丫鬟嘛,可是那个殷阿九,他又是凭什么坐在屋里?
就凭他一个大男人,偏长了张勾人心肺的脸?
再往远了想,难不成这日后,她们还要被个男人抢了活计不成?
几个小丫鬟也说不清现下是个什么滋味,若说嫉妒,倒也不至于,可若说没点其他意思,几人那副暗搓搓的慕色又都写在了脸上。
他殷阿九,真就这般吸引人?
丫鬟们心一横,趴在门缝上偷看起来。
屋内那位清俊少年正坐于主位之上,只微微移下眼,就察觉到了那几道来自暗处的偷窥。
少年面无表情的抬起头,心里却泛起一股冷笑,从他第一次踏进这屋子时,这种古怪的窥视就没停止过。
他知道,那些低眉顺眼间传递出来的,只有明晃晃的两个字。
——不配
他配不上,让眼前的女人对他好。
甚至于,殷白岐自己原本也这么认为着。
就因为先前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才学着一个家丁的样子,故意去帮云筝试了毒。
可那女人却告诉他,他是她的朋友。
殷白岐眼里,暗暗泛起一点星火,那他就偏要光明正大给那些人看看了。
“云筝,”少年压低声音唤她。
云筝正低着头给他涂药,听见声音还以为是弄疼他了,只“嗯”了一声,便对着患处轻轻吹起气来。
“没事没事,呼噜呼噜毛,疼不着疼不着……”
边说,边用指尖顺毛似的哄着。
就碰了一下,殷白岐触电般猛地缩回手,上药用的小竹片来不及收回,狠狠在他伤口处刮了下。
云筝差点吓个半死,那伤处带起好大一块皮,竟不听他喊半句疼。
或许是云筝眼里的疑惑实在太重,殷白岐生硬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这才说道:“够了。”
少年的声音像是憋着一股气,沉闷又低哑,带着若有似无的抗拒,云筝不知他又犯了什么病,只好尴尬地问了声,“那就先吃饭?”
正好,她也饿了。
听说这厨子,还是特意从徽州请来的,做得一手好菜。
殷白岐不答,只泥塑般呆坐着,过了会,忽然抬起头,语气里暗暗透出几分期待:“云筝,我来帮你。”
“嗯?”
云筝满脑子问号,帮她什么?
这话,怎么听着还怪渗人的。
少年拿起桌上的药瓶,温声道:“帮你上药,你的药也该换了。”
屋里静了下来,云筝像是没听清似的,很是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要帮我什么?”
开什么玩笑,她伤口在什么地方,是他一个大男人能看的?
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来?
这人一失忆,都把变态本质暴露出来了?
殷白岐一脸正经,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回她:“帮你上药。”
一旁的沁儿这下终于悟出点什么,忙跑过来扶住云筝,慌道:“小姐,小姐也受了伤?”
难怪方才换衣服时,小姐不要自己伺候呢。
她登时拉下脸来,气鼓鼓道:“好你个殷阿九,让你去照顾人的,害小姐受伤就不说了,还敢说出这般不要脸的话来?”
云筝赶忙拉住她。
她知道沁儿也是着急,可那殷白岐岂是你我能责怪的人,只好把人按在身后,无奈道:“这样不太方便,还是算了吧。”
殷白岐不耐的眯起眼。
不方便?
可那医馆的药童,不就给她上药了吗,如何到他这里来,就成了不方便了?
昏暗的屋内,少女的轮廓此时就像一束强光,毫不留情地灼烧着他的视线,殷白岐紧盯着云筝,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发现对方紧抿着的一双唇时,才颇为迟疑地问了声。
“你在怕我?”
云筝不明所以,偏头向他。
殷白岐淡淡收回视线,只道:“云筝,你的手在抖。”
少年冷淡下来,语气都带了几分疏离。
被这么一问,云筝突然就词穷了,完全不知该怎么解释。
想想也是,还解释什么,她就是怕啊。
谁能上一秒看见他把人下油锅里了,下一秒还淡定得起来啊?
可什么都不说肯定也是不行的,像殷白岐这种性格,早间能因为疑心就跳了水,现在他不爽了,说不定晚上就将自己大卸八块了呢。
不解释,就是在找死。
云筝紧了下拳,试图狡辩:“不是怕你,是方才给你抹了药,手都酸了。”
既然不知道怎么解释,那就只能把皮球抛回去,让大佬自己接着玩吧。
闻言,殷白岐果然僵了下。
少年心里徒然生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下巴硬挺着,仿佛有些紧张,但细看之下,眼里又分明藏着一丝欣喜,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在欢喜什么。
云筝亲口说,她为了他,手都酸了。
明明是带着责怪的语气,少年却莫名尝出一点甜意。
他罕见地弯起嘴角,望向对面站着的女人,却突听刺啦一声,门被推开了。
一个半大的小团子兴冲冲跑进来,一下扑到云筝怀里。
“阿姊,阿姊,”他兴奋地冲她大嚷,“你看我带谁来了?”
云筝抬头一看,门口静静站着个孩童,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比云子哟高出半个头。
云筝心下了然,对着他喊了声:“你是阿梨?”
那孩子打扮得很是清秀,衣饰虽没有云子哟的华贵,但也干净整洁,显然不是一般下人的打扮,听云筝喊自己,不徐不疾对着她行了个礼:“二小姐好,我是阿梨。”
小孩没有自称奴才,想来是老夫人给的特权,他站在门外,并没有直接踏进正屋,只是目光却按捺不住地看向了殷白岐。
云筝温和地朝他招了招手。
这可是大佬二号耶,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她定是要好好巴结才行。
万一殷白岐哪天发了疯,她也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啊。
她正准备招呼殷白岐一块过来,却不想怀里那团子啪叽打断她,“阿姊,你可是糊涂了,子呦明明是把大哥带来了,大哥还在院子里呢。”
云筝怔了下,大哥?
云府的大公子,云秋白?
那个天天只会风花雪月,玩世不恭的富混,他来做什么?
云筝往前移了几步,只见门外稀薄日光下,隐隐约约从树荫下移出一个人影,未见其人,却先闻其声。
“二妹妹好雅致,听说你专门请了个徽州来的厨子,就为了喝一碗龙井竹荪,不知大哥今日可有这个口福?”
云筝转头看了看桌上的菜,龙井什么的她不知道,她现在倒是想喝口二锅头。
这人若只是个富混就算了,关键是这位云大公子,是个自恋狂啊。
就因为原身幼时送了他个荷包,他到现在都以为,原身喜欢他呢。
这哪成啊,他两可是堂兄妹,他云大公子再风流倜傥,却也不是随便乱来的人。
这轻则被逐出族谱,重则怕是要被他爹打死的啊。
所以云筝来后,云秋白能避则避,实在避不了,也就和和气气说上几句客套话。
原身跟他要了殷阿九,他也二话不说就送了过来。
就是怕过分牵扯嘛。
这么个对她避之不及的人,现在突然来此,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云筝抱着团子,朝门外走去。
云秋白一副贵公子打扮,貌比潘安说不上,但也颇有几分英姿,见云筝出来,不知为何却没了平日的拘谨,大大方方朝门口走来。
他先是瞧了眼屋内,扫到殷白岐时,整个目光都凌厉起来。
殷白岐自然也看到了他。
那人同云筝双双站在门口,一眼望过去,丫鬟们眼里全是恭敬,和看向自己时的眼神截然不同。
就好像,一个世界的人终于聚在一起。
而他这个半路捡来的,终于该退场了一样。
殷白岐缓缓站起身。
云秋白冷笑一声,有些不屑地盯着他:“哦,阿九,你也在这啊。”
他勾起嘴角,不甘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看吧,即便换了一身华服,殷阿九还不是那副贱里吧唧的奴才像。
一个奴才,也配和主子一起吃饭?
云秋白面色黑沉,转身招来两个彪形大汉,手里各自拿着块透着黑血的东西,只道:“我记得阿九最爱吃生肉了,刚巧带了几块,现在便食了吧。”
云筝眉头一皱。
又听他道:“这可是祖母赏的,阿九若是吃不完,那便只能委屈你……”
他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面容甚是温厚,独独说出这话时,语气里却容不得一丝拒绝。
像个手拿生死簿的无情判官。
“委屈你,受些家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