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神女(一)
不出一阵子,纸终究包不住火,那桩震惊朝野的行刺案开始闹得沸沸扬扬。
京师茶馆已满是饭后谈资,听说凶手被捕,是死是活不知道,但人们也兴趣不大,他们都在私下议论邪祟一事——
长安有妖,专吃人头。
那刺客只是个帮凶,官道如今已贴满了镇符,可怜的孙御史才刚下朝归家啊!没过多久,城门外头又流传起一则消息,听闻最有名的天眼“青出于蓝”跑了!
对,跑了。
数日后,外飞细雨,天昏昏。闾左往来,这是家茶馆,开在长安与扶风郡间的山道上,处于鬼市入口,阴风肃煞,形色各异的人川流于货铺。
神祠镇邪于东,可惜天子气四散后亦成了一尊摆设——
在这条必经之路上,撑伞人目不斜视,更不提赶路的山客,有乘得一家三口的马车呼哧碾石经过,拜也不拜。
人们不信神女。
她被遗弃了,无人在意,身上落满蛛尘。诚然,还是有人虔诚至极,但直到荒郊野外愈发频繁撞鬼,命送黄泉后,大伙脑袋一拍,才渐渐明白过来,该掉银子的地方——是请术士,而非上香!
“青出于蓝”就是天下最有名气的那个,谁都想请她,如今流言一传,不免令人遗憾。
就在里头的茶馆内,这天沈青昭一身绿衣,坐在二楼,品着茶听下头讨论。
“这个青出于蓝定去吃皇饷了!”一个铁锤壮汉把握十足地说。
“你凭何笃定?”
“沈国公啊,多有钱,京城第一大姓,能被他请出山,何不笃定?”
“可我听说……她离开了京城?”有符师插话。
沈青昭将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
木阶下再度传来讨论:“也是,若说连弓都不要了,定是望月台将她逐出师门。”
安静地咽下去,她的指尖留下芬芳,轻轻拭去薄屑。
半晌,斜睨一眼。
楼下人头攒动。
“哎,少在这白纸上坟糊弄鬼,”另一个茶客也道,“依我说,天下妖祸,咱们不过镇邪师,不是长安里头那些求仙炼药的,去哪里不是钱?跟着权贵,吃香喝辣,只能占占仕途,也算废了。”
“望月台深居竹林,下山除妖,一不收银,二不恋世,她又为何离开?”
隔壁一个人微弱地开口:“关于这个,我想说一句,其实……李疯师也早就跑了,你们忘了?”
这时众伙才想起来此事,对啊,长安自从来了天士将军后,皇帝独信此人,未过多久,第一符师就离开了这里。前不久,那个江湖游士还被特赏加衔,听说要给他封个什么……好像是沿袭西汉下来的一种官爵?总之一手遮天,如今望月台再去把他们的第一天眼赶走,岂非自砸牌匾?!
于是坐在大桌的茶客提到:“其实此事,我亦有所耳闻,那二人被逼走的可能很大。”
“不一定呢,”忽然有个声音说,“谁说一分不要走的人就干净了?鸭镇卖饼的徐少娘被赶出门,身无分文,不就正是因为在外头偷了人……我看啊,还是别轻易评断,待‘青出于蓝’下次是跟谁一起出来,这事就有眉目了。”
众说纷纭。
各划分为营,对她信服,对她猜忌的皆占一半。沈青昭慢慢撩开黑发,搁于耳侧,恍若对争议不曾耳闻,倘若没有勾起她兴致的东西时,她是恬静,娴雅,专注于享受清闲的。
而此时面前,正坐得一个年轻白衣女子,卫坤仪举杯,就在品茶间,听着闲言碎语,她眼神又冷几分。
茶见底,放下碎银。
沈青昭用秋香色绸帕擦好手指,起身,一副颇为满意的语气道:“此店手艺尚可,卫姑娘,咱们走罢。”
但卫坤仪并不回言,楼下溢茶喧闹,门外车水马龙,一切都是活的,她只捏住茶杯,冷冷地盯于下方,削指很白,在盏瓷相衬间,它竟更胜一筹。杯中有水漾横开,不易察觉地,仿佛停过蜻蜓。茶亦是活的,偏她一人独立于世。
沈青昭拿伞离桌,却迟迟不见动静。
回头。
卫坤仪还是坐立不动,沈青昭见状,不禁疑惑:她的样子好似隐有皱眉,是自己想多了么?
“我就说!”楼下茶客谈论得更大声,顷刻之间,她的愠色更显,沈青昭这下子才终于确定,对,卫坤仪确实在不满。
不由打量过去,只见那指虽有剑茧,却不妨碍清竹之美。
此刻,它牢牢扣紧了,茶杯把柄。
过了许久。
沈青昭忍不住出声:“卫姑娘……”
卫坤仪这才重新看向了她,就一刹,沈青昭相信自己没有猜错——她方才眼神最深处的地方,确实藏得一抹昭然若揭的冷漠!
沈青昭正纳闷间,也不过眨眼,她抬头,对自己又是一副微微宠溺的笑,“走罢。”
这一前一后简直判若两人,卫坤仪拿过长剑,将茶盏摆好,每一下都尽量不出声。她安安静静,像院子后头无声落下的梨花。
听闻动静,茶铺有人前来收拾残食,是个小女娃,许是店主女儿,卫坤仪又取出什么来,柔腰微斜,放下,待长袖移开时,竟也是碎银。
沈青昭见之忙道:“姑娘不必了,我方才留下的正是二人份量。”
“我知道。”卫坤仪收好浅绞银袋,她姣面温柔,与平日无异,“茶沏得好,我多给一点。”
而实际上,她杯子茶水满盈。
小女孩咧嘴道谢,笑嘻嘻跑远。
沈青昭握紧了素伞,她愈发不大懂眼前人了,纵然拥得双天眼,也瞧不穿一颗鲜红跳动的心。
卫坤仪朝阶下走,沈青昭沉默地跟在背后。茶馆门外,昏雨罩住街铺,肩挨肩,马贴马,她们今日前来此地,是为了下一次远行调查妖祸。
宝弓已失,总不能一直两手空空着,她本想从北狐厂那套得什么,但想了想,还是莫经由他人之手,去鬼市。
“进来罢,卫姑娘。”
沈青昭撑起那把伞,身旁人也很听话。
她们一齐踏进雨里,果然,她进来后,伞下香香的,沈青昭举柄走下去。擦肩而过无数阴气极重的东西,不可言说的压闷,有人青面獠牙,有人正气仙袍……所有事情都万分奇怪,但最奇怪的,在沈青昭眼中,却成了同一把伞下的女子。
只因她对自己太上心了!不,莫不如说在意得过分。
这时传来身畔人的问声——
“姑娘想去哪一条街?”
飞雨溅在脸上,沈青昭没回答。
“沈姑娘?”
她再问,声音很轻,生怕走神时,惊扰到了人。
沈青昭拿捏伞,转过拐角后,半晌。
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
“卫姑娘,我有一件事许要得罪你了。”
“什么?”
“你可不能打我。”她非常认真,“我想问,你……可仰慕过‘青出于蓝’?”
卫坤仪半怔。
但眼前人郑重其事,犹是在用脚试探瑶池地府,她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神情,问就问了,横竖大不了一死!
“我翻见师父的寄书,大抵也知姑娘你打听过我多次,”沈青昭越说声音越小,“姑娘为北狐厂探信亦是应当,但今次一见,这才察觉,卫姑娘好似对‘青出于蓝’这四个字尤其在意?旁人倘若置喙,你必冷脸。可我……我这个‘青出于蓝’本人,就站在那里,却根本不知为何生气……”
眼前人不说话。
她看上去有几分无奈。
沈青昭道:“名声其实十有五假,可我做这些事,是有理由的。”
后四个字尤其落得重。
她为了不被老祖母发现,在府上喜爱撒娇,在外头说一不二,绝不是国公府哪一位小姐,长得像是误会。
半晌。卫坤仪道:“我知道。”
沈青昭有点愣了,确定没听错后,才道:“你,你知道什么?”
卫坤仪睨来,她太平淡,沈青昭立马心虚,怎么眼下倒像自己求她承认似的……她又不自恋,只是很奇怪而已?
“沈姑娘。”
沈青昭眼前一亮:“怎么了?”
卫坤仪道:“你想问什么。”
沈青昭道:“我只想知卫姑娘曾经是怎看我的……”
“天眼。”
“没有了?”
“嗯。”
“那你方才何故如此生气?”沈青昭想着,豁也要豁到底,索性问了!
“我只觉得,有失公允。”卫坤仪平静道,她不看路,细雨纷乱,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毕竟,在你用‘青出于蓝’这名字前,我就认得你了。”
最后几个字隐有呢喃,竟让人不免怜惜。
“我还未定居时,你的师父就常同我谈起你。”
“她说,‘留下来罢,长安有个同你一样特殊的姑娘’,在她口中,你是怎样的人,我都清楚。”
沈青昭放慢了步子。
她真的,从未想过卫坤仪竟……这么早就知道了自己?!“对不住,师父过去对你一个字未提,我真不知姑娘这么早就认得我……”
想了想还不够。
于是她诚恳赔罪:“这样罢,咱们今日去的地方叫毓寄堂,那里存得我一件从未用过珍宝,去了姑娘就知我要做甚——”
很快,左拐右转。
毓寄堂牌匾出现眼前,沈青昭从怀中取出多年旧票,小二对账,朝后一挥手,未等多久,她就拿到了一个黑木盒子。
打开,只见里头静躺一把细弓,似像非像,只因它伞骨又满是机关,乍一看,就成了弩,剔透雪魄,空谷幽兰。
“这是我一个已故朋友留下的,她是我当年见过,剑法是同门最快的一个人。”
沈青昭珍惜地拿出来。
“此后,我就要一直用它,所以卫姑娘,它的名字就交你了。”
转身,甜甜一笑,把弩递到卫坤仪眼前。
再是野路子的术士,自己东西也要万般珍重,取名要行仪式,通灵符为此而生,对战时若被打掉武器——只要离得不远,唤一声名字,转眼就能轻易地飞回掌心!
“匣……弩?”
“嗯,就叫这个。”沈青昭轻轻柔柔放至她掌上。
卫坤仪转动细匣弩,体态轻盈,确实比“青出于蓝”要容易得多。
卫坤仪道:“我想不出。”
沈青昭道:“啊,那这可难了,姑娘随便想想,什么我都听。”
一拍手。
“对了,我想到一个!”
“什么?”
“姑娘的字乃坤仪,坤卦大地,我的字乃青昭,青色彰明,这一个青和一个地字……咱俩凑一块儿,岂不正好能组成‘青青大地’?哎,你再看,我姓还有三点水,土载水,水养土,咱俩真是绝配啊,就叫‘青青大地’了。”
卫坤仪道:“……”
沈青昭道:“哈哈哈哈,你看,我开玩笑的,谁会取这么没文化的名号?”
说罢,瞧一眼。
毓寄堂柜台上放得几叠纸,皆是眼花缭乱的铺名,只为吸引人过去。沈青昭一面翻一面道:“卫姑娘,乾有四德,元亨利贞,这‘乾元’正对坤字,也算你取的了,我觉得乾元二字不错!”
翻来翻去。
“唉,我就只说说,姑娘你取,你取。”
反正卫姑娘给自己取的字那般好听,定不会差至哪里去。
沈青昭拢好叠纸,转头,正见卫坤仪指尖已夹着一张已燃尽幽蓝的通灵符,她微讪,这代表早就已经缔结名字了。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
“取了何字?”沈青昭欢喜问。
卫坤仪不说话。
她这是怎了?沈青昭正疑惑间,背后小二衬手翻书,慢悠悠地接茬道:“在你取‘青青大地’的时候。”
嗯……?
沈青昭眉眼的笑凝滞,低头一见,卫坤仪手指的符咒已恢复至黑,不代表暂停,而是——做法已结束。
“我,”卫坤仪面无表情,“觉得第一个比较有意义。”
沈青昭:“嗯?”
沈青昭:“?!!”
她一把上前,拿过故友留下来的伞弩,“青,青青大地……?”沈青昭颤抖着说,那清澈明洁的伞弩澄澄发亮,犹似在回应,她眼一黑,几欲要晕过去!
这什么破名字?
好土啊?!!!!
“没事,没事……”她只得这样安慰,一切还能接受,名字不过身外之物。
卫坤仪道:“再换无妨。”
“不换,挺好的。”沈青昭抱紧了她的青青大地,不愿被人折腾。
毓寄堂的伙计看她俩一眼,淡淡心道,活该,明知对方是把你的话认死理的那种人,还爱揶揄,这不给自己挖坑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