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身住红尘(1)

夜深人静,街道冷清,店铺门前灯笼熄灭,唯有月光洒了满地照亮前路。

路是一条泥泞的路,春雨细密连绵,尘土变成泥浆,青砖石也不是很平,她走上去却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不急不缓,风姿之优美,连泥巴都不忍心弄脏她的裙摆。

前方是一个简陋的竹棚,两盏半死不活的油灯,三张歪歪斜斜的桌椅,再加上六个看上去就不是很好惹的人。

他们看似安静,实际上都注意着周围动静,自然也看到撑着油纸伞款款而来的美人。

她身量高挑,一袭西域风格长裙,白色,蓝边,行动间隐隐可见暗纹流转,腰间一条金饰垂落,勾勒出纤细腰线。

握着伞柄的左手洁白漂亮,一直往上,整条左手臂都裸|露在外,华美金饰上镶嵌着深蓝珐琅,搭配上如玉肌肤,夜色下仿佛生出光彩。

“老板,我要吃面。”

竹棚下,她收了伞,抬眸的瞬间,竹棚中响起不知是谁的吸气声。

——裙美,首饰美,人更美。

卖面老板心还怦怦跳,面上却冷淡着:“客官要吃什么面?要几碗?”

“三碗面,三大碗。”她轻声回答。

这么一个小姑娘,一来就要三碗面,还是三大碗,谁都会怀疑她是不是吃得下去。在座三人都没有什么多余表情,眼神中却透着男人看女人的狂热,唯有一个白衣公子多看她两眼,目光干净。

卖面老板声音低沉:“你是不是吃得下去?”

她笑了一下,引得那三人更是目眩神迷,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大可一试。”

卖面老板前一秒还站在原地,下一刻已经到了她面前,手上是挑面用的大竹筷,手腕一翻,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向她的太阳穴。

在座三人都有点看热闹的意思在,他们是杀手,面摊是买主约他们到达议事的地方,吃面是暗号,证明他们都是买主雇佣的杀手,面摊老板则负责试他们身手,过关才能坐下。

至于那白衣公子不是杀手,也答不上暗号,纯粹就是过路的,老板娘却若无其事地让他坐下了。

这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还有一个女人来对暗号,也想挣这份钱?

是天下杀手都死绝了?雇主还叫了个女人来?

不过是点调剂品,他们刀口舔血,信奉及时行乐,否则赚那么多钱做什么?等她落败,再从面摊老板手下把人带过来,岂不是一桩美事?

可惜他们等不到她落败,因为她的手捏住了面摊老板脉门,面摊老板手里的大竹筷落地,以白衣公子的眼光来看,面摊老板只怕全身肌肉都麻痹了,被抓着才没有倒在地上。

她的左手还拿着伞,捏人脉门的是右手,右手臂包裹在白袖里,却露出一线香肩,与左边截然不同。

“承蒙相让。”

她松开,在老板娘的搀扶下,面摊老板没有跌倒,眼中仍带着惊骇,老板娘连忙请人坐下,面摊老板似乎想问点什么,老板娘轻轻摇头,等那边的白衣公子走了,他们再说。

竹棚下只有三张桌子,白衣公子和青衣人一桌,年轻人一桌,独臂男人一桌,她就近坐在年轻人那一桌,年轻人背脊下意识挺直了些。

“老板,劳驾煮一碗阳春面,不要葱花。”

话音刚落,别说老板,就是其他三人都莫名其妙,暗号不是对过了,还说一遍作甚?

她似乎明白过来他们的疑惑,无奈地说:“我是真的饿了。”

几人无语,白衣公子轻笑一声。

老板下水煮面,老板娘端来酒和卤豆干给白衣公子,白衣公子多要了一个酒杯,拿着豆腐干和酒坐到了她那一桌,他方一落座,浓郁的郁金香气随之而来。

“我请你喝一杯,好不好?”

“你我素昧平生,为何要请我喝酒?”她问。

“天地广阔,人海茫茫,此时此刻,我们却能坐在一张桌子上,不是很有缘吗?”他的唇边总是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看上去温润多情。

“按你说的,你该先请那位被你抛下的青衣人喝酒。”

“我总不能要求不喝酒的人喝酒。”他叹息,话里话外透着邀请却被拒绝的惋惜。

“我不明白,想喝酒的话一个人占据一坛酒不好吗?为什么要请别人,自己喝到的不就少了吗?”

“一个人喝总是无趣些。”

听到这里,年轻人的目光已经很不善了,他冷笑一声:“说了这么多,还不是想要勾搭女人。”

白衣公子也不生气,仿佛世间没有能让他生气的事:“何必说得这么难听,这叫结交,多一个朋友难道不好?”

“哼,你一个男人和女人交朋友?”

“男女之间当然也可以交朋友。”他好脾气地说。

年轻人还想刺他几句,此时老板娘端着面过来,脸上笑着:“客官面到了,慢用。”桌子下恶狠狠踩了年轻人一脚,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瞪他。

得罪他们,我都保不了你!

年轻人闯荡江湖也有些日子,能读出老板娘的意思,她说这个小白脸惹不起,然而到底不是老油条,读出了他,却忽视了“们”。

于是他便把丢了面子的恼火全数算到她身上,武功不错,过了面摊老板的考验,可在座三人哪个不是过了考验的?江湖人总是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对她,不算轻视,却不到平视。

旁边两个人没怎么在意。

一人举杯说话,一人安静吃面。

她吃地很快,很香,他说道:“我原本只想喝酒,现在却想吃面了。”

她说:“饿了就吃啊。”

他笑了:“可是我看着你就饱了。”

她也笑了,眉眼弯弯,唇红齿白,愈发动人,“谢谢。”

他说她秀色可餐,夸她长得好看,听上去像是一句轻佻的调戏,女子听了要不是羞涩,要不就是恼怒掩盖羞涩,鲜少有坦然接受并且还道谢的。

他开始庆幸今晚出来走一走,坐在这间简陋的面摊上,等到她。

“若非亲眼所见,我是绝不会相信你是这个样子的。”

“你想象中我是什么样的?”

“红兄那样的。”

“红……兄?”她似乎在想那是谁。

他失笑:“你抢了他三次生意,他追杀你三个月,莫非你竟然忘了他?”

此话一出,她还没什么反应,面摊里四个男人纷纷变色,老板娘猜到了倒是不意外。

毕竟前一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一位杀手被抢了三次生意,最后一次忍无可忍追杀同行三个月的事。

放在其他人身上,江湖人不过一哂,可那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是江湖上索价最高、出剑最快、最有信用的杀手,若是别的杀手,被杀的人一句“他出多少我出双倍”可能就会让杀手反水出卖雇主,但是中原一点红不会,就这一点,价值千金。

另外,他的武功极高,据闻前代天下第一剑客李观鱼评价他的剑术自成一家,假以时日甚至可以和薛衣人一较长短。

时日久了,中原一点红水涨船高,自出江湖以来未尝败绩,江湖人闻风丧胆,那么能从他手下抢到三个人头的杀手该是多可怕,能在他追杀下活到现在的人又是多可怕?

道上流传那是个用双刀的女人,刀法灿烂让夜间恍若白日。

江湖传闻十个九个夸张,什么能让夜间恍若白日的刀法他们是不信的,顶多心中警惕。

众人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背后双刀转了一圈,此女容貌之盛很容易让人忽略她也是带着兵刃的。

有人握紧剑身,手掌青筋毕露,有人恨不得回到归去将轻浮的自己掐死,也有人心怀侥幸,凭什么白衣人三言两语一说就确定她的身份了?

万一认错了呢?

他们各怀心思,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中原一点红……”她喃喃一句,“原来你在说他,我们虽然是同行,风格完全不同。”这就是在回应那句她与中原一点红不像了。

“今日有缘见到姑娘,不知是否可以为我解惑?”

“但问无妨。”

“这世间真的有能照亮黑夜的刀法吗?”

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白衣公子又说:“姑娘莫怪,我与红兄是朋友,他对我说你用一对弯刀,那是世间最美最惊艳的刀,我实在好奇,忍不住问问。”

他一说完,旁边那桌的独臂人放下茶碗,冷冷说:“世间最美最惊艳的刀是红袖刀,你不是想说坐在这的是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吧?”

独臂人诨号黑竹竿,这一行里也是响当当的招牌。

白衣公子慢条斯理地说:“苏楼主远在汴京,血河红袖,不应挽留,红袖刀确实是天下利器,只是中原一点红不会妄言,想必各位应该比我更清楚。”

中原一点红是杀手,他们也是杀手,圈子内的事比外人知道的多,明白他此言不虚,却免不了心存疑惑,不相信也不甘心,苏楼主也就罢了,天下少有的英雄豪杰,面前这个年纪不过双十的小丫头凭什么能获得那样的赞誉。

看她容貌,说不得是中原一点红……哼。

面摊里气氛已然十分紧张,偏偏在这时一个双鬓风霜的中年人过来,一开口就要三碗面,还是三大碗。

比起小姑娘来说,来人名气就大多了,他叫焦林,圈子里有头有脸的杀手,即便如此,人也要服老,焦林年纪大了,拿剑都拿不稳了,如何去杀人呢?

面摊老板本该问“你是不是吃得下”,然后试他的身手,焦林没有等到,忽然发怒:“你以为我年纪大了,就吃不了你的面?一个女人吃得的面,我吃不得?”

她经过白衣公子的同意正要尝尝卤豆腐干,一听这话,筷子顿住了,继而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面摊老板和焦林交手时,她慢慢咀嚼着。

白衣公子面有异色,自从遇见她,他的好奇心就没停过,“江湖上有本事的姑娘被如此看轻少不得出手教训人,脾气火爆些砍人手脚取人性命的都有,姑娘是我见过养气功夫最好的。”

“我行走江湖有些日子,类似的话听得只多不少,为这个生气,怕是会英年早逝。”

听到那句英年早逝,他忍不住轻笑,心下思忖。

若不是已经看穿发生在这里的事,楚留香真以为她是个大家闺秀,或者是名门女侠,这份风度还不是普通大家闺秀、名门女侠能拥有的,她怎么会是一个杀手呢?

那边焦林落败,楚留香飞身过去把焦林带出面摊老板竹筷下,他知道她还有正事,并不能继续谈论下去,但是日后总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敢问姑娘芳名。”

“在下祝红尘。”

楚留香在心中过了一遍她的名字,不禁莞尔。

祝红尘,楚留香。

身住红尘,处处留香。

真是两个绝佳的假名。

“祝姑娘,你为什么会做这一行?”

观她气度,出自世家名门,看她衣着,又不是差钱的,他想来想去也不明白原因。

祝红尘:“要吃饭的嘛。”

楚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