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沈夕带了自己旗下的人,出北京城正南门,穿廊坊,至衡水,追截左光斗。

本来北镇抚司指挥使骆之城是属意自己的长子骆安顺,领半队锦衣卫南下追截;没想到养子沈夕执意不肯放弃,不惜立“一命换一命”的军令状也要追回左犯。骆之城虽素日与养子并不亲近,但却深知养子的性子与习惯;在沈夕手中错失的人犯,绝不再假他人之手。

骆之城收了沈夕的军令状,给了他一旗的锦衣卫,随他出城。这与骆安顺刚刚要带走的半壁锦衣卫人马,足足少了三倍还多。这让得了消息的封少钦,站在北镇抚司的司门前就对骆家父子一通冷嘲热讽。

“什么大不了。”沈夕拉过封少钦。

“你不与他们计较,他们却次次不平待你。”封少钦一身东厂副督主的锦绣宫衣,转身时拽地的裙角荡起斑斓的银波,“真搞不清骆之城若不是真心待你,又何必把你收为义子,放在身边教养了这么多年?”

沈夕不语。

这也是他始终不明的一个问题。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哪年进的骆家,但三岁上下,他尚走路跌跌撞撞时,便已知自己和骆安顺大大不同,只是这锦衣世家里抱养的一名义子。懂事后他便一直跟在真正的骆家大少爷身后,大少爷习武、他作靶;大少爷上学,他提包;大少爷哭闹,他先被罚跪;大少爷在外挨了欺负,他回家被棍棒相交,打得皮开肉绽才捡回一条性命。

他就在这般的环境中战战兢兢的长大,直长到十六岁,天启陛下继位,朝廷重立内阁大招文武百官;骆之城袭骆家旧爵,荣升了北镇抚司指挥使的重位;长子骆安顺自然顺袭父职,晋升至锦衣卫百户。唯有次养子沈夕,独闯武官聘任之试;以小小十六岁的年纪,执一把破旧的雁翎刀,一刀连破六名大武官,闯入锦衣卫北镇抚司之编制。

当年亲历沈夕过五关斩六将之试的锦衣卫校官,提起那孩子都只用一个字——“邪”。

沈夕的“邪”从骨子里钻出来,咕嘟咕嘟顺着毛孔尖儿往外冒。你不对上他的眼睛还好,若是撞了他那双似挑微挑的飞凤目……命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

所以,沈夕是靠着刀和命,杀进锦衣卫的。骆安顺是靠着父辈萌荫,继职了锦衣卫的。这一对义兄弟在北镇抚司中,素日虽不冲突,却也无半分来往,到让稍知内情的旁人都大跌了眼睛。只是沈夕一直独来独往,锦衣卫中除了下属也未有一个朋友,竟唯在东厂中偶识的厂公封少钦,对他多加关切和鸣不平。

“我去捉拿左贼,十五日回来。”沈夕也不和封少钦多说,只把任务说明。

封少钦点头:“到也是,上次你丢了左贼,千岁大人已经大发了一场雷霆;但是你放心,干爹面前有我,保你平安无事。这趟你只管把左光斗抓回来,我就去干爹那里为你请赏;到时总旗升上百户,我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再找你的麻烦!”

沈夕到没什么百户、千户的野心,点头要走。

封少钦却突然撸了一把沈夕的剑坠子:“你何时多了一块玉?”

沈夕低头,但见自己的绣春刀上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块乌涂涂的古玉,有棱有角,样子古怪。最怪异的竟是那玉已沿着正中偏右的一侧,碎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痕。

难道……是那处?

沈夕不知如何和封少钦提,只说:“大概是上次任务前随手挂的。走了,半月后诏狱见。”

封少钦拱手,沈夕带人就直出了南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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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左光斗经了上次沈夕的追击,已经吓得肝胆俱破,连夜带着家眷星夜兼程向南飞奔。可他们即不敢行官道,又不敢总是白日赶车,因而走走停停数日才行了百里。左光斗心急如焚,眼见身后追兵将至,一时急智,竟弃了车马下了京杭大运河改走了水道。

天亮时分,沈夕就追上了左光斗。

探兵来报,也很快查到了左家所在的那条船。手下的锦衣卫都摩拳拔刀,马上就要扑去左家的船上。

沈夕却瞟了众人一眼:“急什么。等等。”

沈夕带着众锦衣卫就伏进了河湾里,眼见着左家的摇船在河道上摇摇摆摆,一时走走,一时又隐进芦苇荡里匿了起来。沈夕带着一众锦衣卫,一丁点也不着急。他安排众人先吃饭休整,甚至在河湾里饱饱地睡了一觉。一直待到众锦衣卫心中起急,半空明月高挂了也不动手。

直到天际开始扫起一点点鱼肚白,河面上蒙起一道缈缈的水雾,前面近半里的水程都将要看不清的时候——

沈夕的凤目忽然一闪:“动手。”

河岸之侧,几乎十名乌衣墨甲的锦衣卫腾身而起,箭一样地飞扑向隐于芦苇荡内的左家船内!

一时听到船间惊叫尖叫,杀声血声,尚陷于沉睡中、最没有任何反抗的左家的仆役们,睡梦之中就一个个直接被锦衣卫送着见了阎王!左光斗的两个儿女还若抵抗,却被锦衣卫的两名校尉一前一后,直接串了透心!

沈夕落在甲板上。

绣春刀于晨光寒瑟中倏然出鞘:“留左大人一条活路。”

刀光刺入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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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戮血色,终于惊动了河岸。

一直在岸边芦苇荡中浅眠的数十名江湖游侠瞬间被震醒。

为首的是一名通体着靛蓝的男人,他黑布蒙面,唯留出一双圆睁的双目,如一头刚刚被搅醒睡眠的雄豹,警醒地瞪着前方一片搅缠的水雾。

“怎么回事?是左大人的船吗?”他有点惊乱地问。

从前方有探报的同伴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边跑就已经喊出了声:“不好了,左大人的船被……被锦衣卫偷……偷袭了!”

“又是锦衣卫?!”靛蓝男人不悦出声。

“又是。似乎还是上次的那个锦衣卫总旗,叫什么沈夕的……恐已捉了左大人!”

靛蓝男人一个字不说,拔身便飞向水道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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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家的船已被血污灌满。

十名锦衣卫已血洗整条小船,十数条性命横七竖八,躺在船弦,落入水面。凝固的鲜血顺着支入水面的船浆,一点一点地淌落下去,落进波纹荡漾的水面,缓缓洇开……

两校尉押着被蒙了头的左大人从船舱里走出来:“总旗大人,捉了活的。”

沈夕扫了那蒙头之人一眼。

缓缓颌首,手中的绣春刀挥刀入鞘:“带回诏狱。”

校尉押着左光斗就要走,忽然河岸两侧的芦苇荒中猛地荡起一阵涟漪,几乎瞬时有人由荒丛中震身飞起,直朝左家船上而来!

校尉们一惊:“总旗大人!”

沈夕面色未动,凤目之中甚至眼波都未流转。

只见为首靛蓝男子拔长刀就朝着船上的锦衣卫扑来,沈夕挥手:“把人带进舱内。”靛蓝男人显然听到了沈夕的话语,刀尖一抖,擦着沈夕的身侧,不朝沈夕,但朝着两名押人的锦衣校尉就直扑而去。

校尉转身,抵住靛蓝男人的刀剑。更多名蒙面打扮的江湖人朝着左家船上直奔而来。

沈夕冷面,看那人朝校尉而去竟也不担心,转身。船弦上还未落地的江湖人不及拔刀,已滚落沈夕脚下。

靛蓝男子一见同伴受伤,一股怒火已腾地窜上他的浓目;瞬时用出全身的气力,一刀将两名锦衣卫校尉活活震开!校尉也不抵抗,转身跳船!靛蓝男子一愣,忽觉不好。瞬间上前抓住被蒙头的“左大人”,“左大人”居然一转身侧,朝着靛蓝男人就是一刀!

“上当了!”靛蓝男子轻功如燕抄水,眨眼之间就闪过“假左大人”的攻击,怒而一转头:“沈夕,你居然声东击西!”

沈夕微扯薄唇,凤目之间尽是轻蔑:“我沈夕要抓的,便从无失手。”

沈夕自从上次在茅屋与这护卫左光斗的江湖游人交了手,便早早在心里布了谋。他特意精选了天光将亮之时,人马最为困乏抵御最低的时刻发起攻击;况他安排锦衣卫于岸边吃饭休整,实则早就于芦苇荡中匿下了小船,更与身侧的校尉定下“金蝉脱壳”之计,一队捉了左光斗直接从船尾离开,剩下的人屠戮整船,假扮左光斗引开一路护卫的江湖游人!

靛蓝男子上次与沈夕交手后还不服“什么锦衣卫第一高手”,却没想到“高手”之犀利不仅在于刀尖,还在于智斗!

这北镇抚司锦衣卫第一高手的腹黑、邪狠,他今日才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眼看着沈夕居然施轻功转身就走,被活活打了脸的靛蓝男子哪里肯放过他。“不放回左大人,你今日休想走!”靛蓝男子雁翎刀一刀刺向沈夕,刀锋擦过沈夕的飞鱼服,击在沈夕的后甲上撞出清脆的叮当一声!

沈夕的轻功已算是锦衣卫中上佳,没想到此人的轻功竟如电光火石一般,竟能一瞬迎上沈夕的移动,还击中他的护甲!沈夕不能侧身,勾身回击。男子的长刀已瞬间扫来,擦着沈夕的眉间鼻翼,旋着寒风就滚了过去。沈夕若真真错过一丝,怕是脸上鼻子眼睛嘴唇,什么都不剩了!

沈夕上次与他交手,才觉得此人轻功上乘,这次更觉得,他手中的一柄破旧雁翎刀,更比他手中的御赐绣春刀更凌厉上几成。这是个极为难对付的对手,更应是整个江湖游人之间的首领;若擒了他,这群江湖游人便再群龙无首,绝无可能再与朝廷、锦衣卫为敌。那刚刚被押送走的左光斗,更能顺利被带回北镇抚司,押入诏狱。

沈夕忽然便震了精神。

一瞬间由刚刚对靛蓝男子的抵御,突然转身,拔刀逼迫迎击!

靛蓝男子被击得连退三步,忽然发现,沈夕拼了!这锦衣卫的总旗大人,忽然变了要逃走的步伐,竟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向着他的方向直攻击而来。

太邪性了!这人不要生,竟欲死!

靛男发现沈夕之意,叮地上前抵上一刀,转身要逃。沈夕却哪再有他逃走之机,竟上次一刀刺向他的胸口,趁靛男侧身,沈夕一把摁在那靛蓝男人的肩膀上,两人腾空,嗵——

双双跌进波光涟漪的河水里!

浪花溅起半人之高,水光震荡。

沈夕压着那靛蓝男子投入深水,眼耳口鼻皆被那苦腥的河水扑呛而来——瞬间生与死的恐惧便在这惊天浪起的河道中震泛而起——更惊人的是,水花激荡,气泡在水下繁乱窜升,却突然间——

一道刺目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