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银子
猴老大别的不说,办事效率是真的可以,江芷出了东三巷离老远就看见自家门口守了一堆乔装打扮过的土匪,大箱小箱堆了半条街,看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人才趁人家里刚死人上门提亲。
她过去把大门一推放人进去,也没清点,东西落下就让人走了。
总共大小十三个箱子,也难为当初熊老四是怎么弄到山上的,江芷把几个大箱子一掀,里面亮闪闪的大锭雪花银差点把她眼睛亮瞎。
昨晚熊老四说了他把银子都拿去买甲胄了,那这些应该都是侯问天清点完甲胄之后按价换算出来的。她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不知道一锭银子值多少,揣了一包裹就去当铺赎她娘的镯子了,到了石头似的往地上一摆,把胖老板的眼珠子差点吓的掉出来。
“小姑奶奶,你听我跟你说啊。”脸好似面团捏成的唐三喜小心翼翼拿着银子挨个给她科普,“这种碎银子,是一两的,能兑千文铜钱,能买两百斤的大米。”
江芷对钱没概念,但她对大米有概念,两百斤大米,这得吃到猴年马月,当下便睁大了眼睛:“这么多?”
好久没见过这么没常识的孩子,唐老板把碎银子放下,又用肉手抓了只小银元,循循善诱道:“这种元宝形状的,是五两银子,够普通百姓一家四口大小一年开支,”说完又放下,拿了只稍大的银元道,“这个呢,是十两银子,若搁战乱年月,十两能买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回家做老婆。”
说完似乎觉得这话给小姑娘听不太合适,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道:“至于你拿过来的,是银子里分量最沉的,一锭便是五十两,够买个地段好的小院子,还能另外购置两亩良田,若再做点小生意继续钱生钱,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凡人极好的一辈子也不过如此了。”
听完这些话江芷的心情很微妙,她目光微沉注视着这些石头似的玩意儿,好像银子不是银子,而是许多人命一般。
把娘的镯子成功赎出来了,她一路小心翼翼捧着,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唐老板说她可以给自己添置点漂亮衣裳,再梳个好看的发髻,与这镯子就相得益彰了,可她心里想着的只有:“带着个这玩意也不好打架啊。”
别人刀都拔/出/来了她还在撸镯子,画面太离谱简直想都不敢想。
再三考虑之后,回到家她给镯子拴了根绳挂在了脖子上……
不用担心弄丢还不耽误打架,江芷很满意。
审美是狗屁。
忙完头等大事她又从怀里掏出字据把十二楼欠下的人命钱挨家挨户还回去,等再回家已是下午,残阳下的十二楼显得无与伦比的寂寥与肃穆。江芷在院子里盯着火红夕阳发了会儿呆,而后进了二院东侧专门囤镖的房间。
自从十二楼血案传遍大江南北,有不少雇主上门取镖撤单,估计因为瞧着江家光景实在可怜,撤单归撤单也没要江芷赔他们首款。
故此连续来了几天人,储镖间里已经空荡一片。
可毕竟有消息接收的晚的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例如屋子最里面就有个躺尸躺了好几天的包裹。
四四方方的小木匣子,盖子大敞着,大约也是八仙山那起子的杰作,当时的情形有可能是哪位老兄掀开之后发现里面就轻飘飘的一件布衫子,觉得拿去擦桌子都费事,瞥了眼就一脚揣边上去了。
江芷把衣服捞起来拍了拍灰仔细叠好又放回里面,扣上盖子发现盖子上有用浓墨写的两行小楷,第一行——“庐州杏花村”,第二行——“抱香死”。
她望着上面的字怔了一会儿,蓦地端起匣子站起来,用手拨干净上面的灰,仔仔细细放到了正中桌子上,而后去仓库揣上几颗银锭子出了十二楼。
落木斋内炊烟袅袅,江盼宁正趴地上看蚂蚁,别说门开,地震都不一定能引起他半点反应。
李大夫刚回家不久,此刻正在院中洗手,扭头一看是江芷回来,咧嘴笑道:“李秾出去买菜了,走前饭刚煮上,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点心对付对付,今天我去东方捕快家里给他换药,点心是他娘给的,说是自己亲手做的,比外面卖的香甜。”
江芷本来还挺好奇点心的味道,但听完整段话注意力直接被“东方”两个字吸取了,开口便问:“东方捕快?他怎么了?”
那家伙虽然身手不咋滴,但自保还是足够的,何况还有个舅舅天天护着他,不至于因公受伤吧?
李决明叹口气道:“被他舅舅揍了,原因我也不曾得知,总之伤势挺重,不躺上十天半个月别想下地。”
江芷低下了头,她想起来自己去衙门那天在门口是听到里面有吵闹声的,而且声音很像东方俊杰,但她当时一心只有自己,压根没往脑子里去,结合赵贵出来时铁黑着的一张脸,估摸东方俊杰挨揍还是和江家的案子有关。
这该死的愧疚心又出来作祟了。
她抬头看天,远方暮色四合,即将带走最后一丝光亮。老实说她不太在乎什么名声清誉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可大晚上跑人家家里登门拜访是不是不太合适或者说缺心眼?
正纠结着,木门“嘎吱”一声开了,进来了手里端着瓷盘,瓷盘里是三两白豆腐的李秾。
江盼宁脑子没好嘴上倒开始不和吃的过不去,闻到黄豆的香气屁颠屁颠跑过去爪子一伸,连讨吃的模样都一副死不讲理的小德行,和江芷迷之同出一辙。
李秾扫了眼他的掌心道:“去洗手。”
黑黢黢脏兮兮的,肯定不是薅草就是抓蚂蚁了。
反应力比正常人慢好几拍的小孩半天反应过来,把手插水盆的功夫李家大哥早去灶房了。
去的路上经过江芷,一瞬间,江芷瞟到那只端着瓷盘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无一丝不足之处,指甲修的很短,形状呈椭圆,颜色透明中带着略微的粉,在白白嫩嫩的豆腐映衬下实在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谁能想到这只手不仅下得了厨房还杀得了人呢。
“别吃豆腐啦,过来过来,李叔给你点心吃。”李决明把吧唧吧唧啃豆腐的江盼宁哄回堂屋吃桃酥,顺便招呼一声发呆的江芷,“芷丫头!进来一块儿尝尝!”
大人哪里不晓得饭前莫吃零嘴的道理,只是人生去日苦多,偶尔陪孩子们放纵一回有何不可,闲暇时光多食甜,但逢苦处不泪目,人坚强可不就坚强在能凭一点甜头挺过大段难熬的路么。
江芷接过李决明递过来的桃酥,未咬上香气便钻进鼻子里蹿入五脏六腑,她是个心里不能存事儿的人,否则吃不下睡不好,现在便是。
所以她先将桃酥放下,在李老爹目瞪狗呆的目光中从怀里掏出一个个银锭子摆在桌子上,没有财大气粗的豪情万丈,反而有些孩子气的小怯懦,连语气都是低低的:“李叔,你把这些钱收下吧,我昨夜上了趟八仙山,逼着山匪把我家的银子都还来了。”
声音越到后面越小,但还是没逃过李老爹的耳朵,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穷郎中听到“八仙山”三个字差点被喉咙里的桃酥呛死,咳嗽半天才缓回来道:“就……那个……那个八仙山?”
江芷嘟囔:“八仙山不就一个吗,除了那个还有哪个。”
对八仙山留下强烈阴影面积的李大夫百感交集欲哭无泪同时又倍感庆幸,庆幸什么,庆幸江芷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地和他说话啊!
“你们这些个小年轻啊!胆子怎么能这么大!”李决明一拍大腿站起来,食指点着江芷,抖得活似羊癫疯发作,“那些是普通人吗?那些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土匪啊!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再有功夫傍身吧!那种穷凶极恶之地也不能说去就去啊!”
江芷就知道说出来会有这出,横竖她从小到大都被数落皮实了,李叔这点苦口婆心对她来说就跟毛毛雨一样不疼不痒,甚至还敢鸟悄儿顶下嘴:“一群菜狗罢了……哪就穷凶极恶了……”
没养过女儿但头回体会到棉袄漏风的李大夫捂着心口窝作痛心状:“不管怎么讲,这件事情你都该让官府出面解决才是!你说说你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该令人何等难过啊!”
江芷心虚同时不忘接着顶嘴:“官府有个屁用,指望他们我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傻孩子江盼宁咔嚓咔嚓啃着桃酥,事不关傻子高高挂起。
一老一少一个讲理一个抬杠扯了半天犊子,最后还是李秾端着刚炒好的豆腐进来淡定道:“吃饭了。”
双方瞬间偃旗息鼓,一个拿筷子一个拿碗,画面终于回归和谐。
毕竟每个家里掌握锅铲的成员大多同时掌握话语权。
在江芷放狠话“不收我的钱我就不吃饭饿死自己”的壮言中李决明终于把桌子上一堆银锭子收起来腾地方放碗了。
事实上他并不是刻意不收,而是这缺心眼的丫头给的实在太多了,一锭五十两,她摆那一桌子都够买下半条天阙大街了,而他只是帮忙看了几天孩子而已,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落木斋堂屋门口的对联八年来新换旧旧换新,可无论换了多少回,上面的内容没换过。
“但愿世间无病人,何妨架上药生尘。”陈芝麻烂谷子的一句话,李秾从小题到大。
外面天已黑透,李决明点好蜡烛,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煎的两面金黄的豆腐块合着青椒一炒,没了豆腥气,只剩焦香爽口,再来口热气腾腾的米汤,一颗不安的心脏终于熨帖不少。
活了半辈子的人也不在乎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老规矩了,刚安静没半柱香就忍不住继续絮叨:“芷丫头哪都好,就是易冲动,这点你得向李秾学习学习,知子莫若父,阿秾还是比较稳重的,像夜闯土匪窝这种事,他就绝干不出来。”
江芷一口饭差点喷出来,强行憋笑扭头看李秾。
李秾面不改色道:“看什么,吃你的。”
然后耳根子滚烫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