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雀儿

祝久辞醒来的时候,两只蓝尾喜鹊在窗边叽喳叫唤,远处响起一阵古琴音,喜鹊便拍着翅膀飞走了。

小腿上冰凉一片,似乎刚刚换药不久。

昨日伺候他梳洗的两个小丫头听见屋中声响便抱着洗漱礼具进门,见祝久辞已坐起,忙赶来扶他。

房门敞着,一戴着面巾的人探头往屋里瞧,另一个小丫头瞧见了,放下手中的托盘就去关门赶人,“小公爷未起……”

那人不管小丫头阻挡,仍探着头往里张望:“百年难得一见,小公爷竟然是宿在乐坊了,您也不怕国公爷一会儿带兵打过来。”

祝久辞看过去,那人戴着面纱,露出的额头光洁白皙,身着流苏长袍,腰间松松绑着一绸子腰带,从身段儿来看……祝久辞试探着道:“楼邀月?”

“嚯,小公爷是怎的了?被何人迷了心智?连我月儿哥都不叫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奴十余年没听过自己的全名啦。”楼邀月要走进来,仍是被小丫头拦着。

祝久辞心道看来没认错,这楼邀月在红坊里边人人皆称一声月儿哥,弹得一手好琵琶。

原书里,祝小公爷遇上梁昭歌之前,在红坊最常找的就是月儿哥。

月儿哥容貌极佳,在红坊里能排个前三甲,再加上顶尖的琵琶手艺,在红坊里算是顶一顶二的红人。也就是小公爷凭着一身的纨绔劲儿再加上自己头顶的小爵爷身份,每回来红纺不论什么时间都能把月儿哥从别的客人手中抢过来。

楼邀月颇为自恋,尤其到了晚上定是要举杯邀明月,他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幅好容貌,不定哪天便要奔着月亮当嫦娥去。

祝久辞起身穿上外袍,问道:“今儿怎么把面纱带上了?”

“甭提了,染了疫病。”楼邀月倚着门框叹气,“可怜昨日明月皎皎,看不得我这貌美容颜。”

祝久辞无心理会这人自恋,他倒是被楼邀月口中的疫病吓了一跳。这疫病就是传染病,在古代若是治理不好,那可是要屠城的。

“什么疫病?”

楼邀月一跺脚愤愤道:“没什么,这疫病只传染脸。”

祝久辞想了想,似乎也不是那方面的疫病,从没听说过那方面的疫病会往脸上传染。

月儿哥又在顾影自怜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个镜子,看着自己脸上的帕子在那垂泪。

小丫鬟伺候祝久辞梳洗到一半,忍不住出声替楼邀月回答:“小公爷不必担心,这疫病现在传染不了了。”

祝久辞显然不太信,楼邀月那么大个传染源还在那儿杵着呢,怎么会不传染?

另一个小丫头将热毛巾拿过来,道:“就半月前,红坊里突然有乐娘脸上生红疮,柳娘当时没当回事儿,结果接二连三有乐娘得了,大家觉察出来这似乎是疫病。后来红坊里人人都戴了面纱,似乎也阻不了,不知是什么在作怪。”

“前儿个才查出来,红坊新来了一个眼红的,不知从什么角落里搜来了奇怪的药,碰着人的脸了便要破相。”

“她挨着个儿的摸人家姑娘脸去?”祝久辞问。

小丫头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公爷说笑了,这红眼姑娘鸡贼得很,把药粉撒在了机灵的小东西身上。一楼地板潮,那东西活分,不少姑娘都着了道。”

“哎哎,那东西后来怎么样了?”月儿哥咬牙切齿地问屋里的两个小丫头。

“月儿哥放心吧,早被柳娘带着护卫打死了,怕尸体有毒,昨日让昭歌儿给烧了。”

后来他们讲了什么祝久辞听不太清了,他只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似乎是误会梁昭歌了。

早膳后,左等右等没等到梁昭歌,祝久辞起身去找他。

房中没人。

连着敲了好几扇门也没找到人,祝久辞不得已拦路问了几个乐师才得知梁昭歌在后院。

红坊的后院鲜有外人进,但祝久辞仗着小公爷身份,没人敢阻拦。

祝久辞踏着木阶下到红坊一层,刚从玲珑阁楼东小门出来,一直隐隐约约能听见的琴音忽然变得格外清晰。

祝久辞走过水榭,沿着游廊往里走,向东拐后,从第一个隔亭绕出来,刚走进花苑,琴音便停了。

祝久辞有些遗憾,但琴音已陪伴他小半程路,也算给这个清爽的早晨添了一份别韵。现下寻梁昭歌要紧,他沿着乐师指的路,一路踏着朝露,穿过花丛,闯进了柳林里。

祝久辞叹口气,看周遭树影密布,也不知道那乐师说的对不对,他这是要拐到哪里去了。一边怀疑乐师的话,祝久辞一边拨开层层柳枝,约莫行了半刻,就见在一片绿影的后面,梁昭歌站在一片草绿之上,宽阔的云袖被襻膊束起,露出两截如玉的手臂,他拿着一青瓷小碟,往地上撒着什么,身边鸟儿雀儿飞舞,全都来觅食。

梁昭歌手边一顿,转过身来瞧见藏在柳林中的祝久辞,他面上有些惊讶,快速将手上的稻谷渣滓一下全撒出去,鸟儿们扑扇翅膀叽喳狂喜。

梁昭歌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走过来。微风将他衣袍吹起,身后鸟雀纷飞。

梁昭歌在祝久辞面前停下,拨开几缕扰人的柳枝,低头道:“小公爷怎么贪玩到这儿了?”

祝久辞透过他身侧看后面鸟儿争食,心想这疯子倒是爱护花鸟,大清早跑来喂食。

梁昭歌半晌没等到答话,便单手将柳枝一把拦开,将人从树丛里带出来,“清晨露水凉,小公爷还是出来吧。”

祝久辞看着面前的柳枝被细弱白皙的手臂挡开,不少露水沾到手臂上,一颗颗水珠滚下去,滑出许多水痕。

“昭歌。”踏上回廊,祝久辞想说昨日烧鼠的事情,但话到口边又不知道怎么说,当即转口道,“你手臂沾湿了。”

梁昭歌一笑,“朝露干净,不妨事。”他伸手从后颈解开襻膊,云袖落下来,将手臂挡了去。

祝久辞拿出手帕,递给梁昭歌,后者没接。

“恐脏了小公爷的帕子。”

早春的清晨仍有寒凉,清风顺着回廊吹来,卷起梁昭歌的云袖,细白的手腕若隐若现,露水顺着修长的手指流下去,挂在指尖上。

“小公爷是来寻昭歌的?”

祝久辞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见梁昭歌盯着自己,便把手帕一下子塞进他手里,转身就走,“没事儿了,回见!”

转过回廊,祝久辞余光瞥见方才廊柱挡住的地方放着一个他熟悉的物什。他顿住脚步定睛一看,正是昨日盛桃花饼的食盒。

祝久辞回过身,“你刚才撒的是……”

梁昭歌走过去俯身把食盒提起,将青瓷小碟放了进去,道:“国公府的规矩昭歌也晓得些,若是让老国公知道小公爷在红坊浪费粮食,罚了小公爷,那昭歌真成罪人了。”

梁昭歌侧头看过去,绿茵草坪上雀儿们全都低头啄着酥沫子,两只蓝尾喜鹊也在一众小雀中争食,甚是突兀。他转回头笑着冲祝久辞道:“也不算浪费粮食吧?”

衣袖下,祝久辞指尖一颤。

“多谢……”

梁昭歌停下脚步,凤眸扫过来,“小公爷倒是与昭歌平日里听闻的不大一样。”

祝久辞抬起头:“如何不同?”

梁昭歌不答,复又迈开步子,“自第一日在玲珑二层遇见小公爷,昭歌便晓得传言皆不可信。”他转过身,衣摆荡出一个弧度,“昭歌相信自己的眼睛。”

祝久辞抬步跟上,二人并肩走在长廊里。他低头喃喃,“昭歌也与我所知不同。”

“小公爷又是从哪里知道昭歌的?”

祝久辞没了音,总不能说是从书上看的。

梁昭歌瞥他一眼,没再追问。

世人对红坊的评价,又有多少好话。

祝久辞低头捏着自己衣袖,没注意到梁昭歌的变化。他现下心里纠结万分,硕鼠一事当真不知怎么开口。

昨日梁昭歌本来是好意帮红坊处理疫病,却被他当成残害生灵的变态,见鬼一样跑开,后来还被人家救回来,着实丢人丢到家了。

祝久辞思索再三还是缓缓开口,“昨日之事怪我……”

“是昭歌思虑不周,未关紧房门。”梁昭歌打断他。

祝久辞还要道歉,梁昭歌却总阻着他话语,硬是把所有责任都担到自己身上,祝久辞三番两次说不出来,便转了话语道:“下回再给昭歌带桃花饼来。”

梁昭歌侧头看过来,一缕长发从肩头滑下,晃在脸侧:“桃花饼是带给我的?”

祝久辞没想到梁昭歌这么惊讶,笑道:“都提进你屋里了,还能是给别人的?”

梁昭歌盯着祝久辞看,转而移开视线,“倒是便宜了那些雀儿。”

祝久辞不知,原书中小公爷喜好美食,他嫌弃红坊饭菜不好吃,每每去红坊都是自己备着吃食。以是京中头号恶霸小公爷亲自提着糕点上门,任谁也想不到是送给自己的。

祝久辞见梁昭歌对桃花饼有兴趣便接着道:“是一位从南方来的阿婆做的,手艺地道极了。昭歌是南方人,应是爱吃的。”

梁昭歌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阳光被他挡在背后,面容全部隐在阴影里,压得人透不过气,声音如坠冰窟:“你,怎知我是南方人?”

祝久辞心一凉。

梁昭歌的身份对于读者来说,是摆在明面上的背景信息,看梁昭歌这样的反应,难不成他对外瞒着身份,有何隐情?

祝久辞对原著并不熟悉,他所知道的内容全是从亲妹那里道听途说,不仅内容不全,观点也是亲妹修饰后的。

凉风又来,二人衣袍被吹起,鼓鼓作响。梁昭歌站在阳光下,高挑的身形挡出一片阴影,墨发翻飞,刮过祝久辞的脸颊。

完了,别说等熬制糖浆腻走梁昭歌了,他现在怕是被列为头号暗杀对象了。

祝久辞垂下眼眸,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理由,口音、身形、道听途说云云。视野中,梁昭歌纤弱的腰肢被软绸紧束,似乎再用些力气就要捏断了。青色长袍流水一样垂下去,挡住脚面。

黑色足靴探出来,梁昭歌往前迈了一步。祝久辞慌忙抬起头,二人距离很近。

“昭歌……”

梁昭歌一歪头笑着道:“吓到小公爷了?”

阴鸷,仿佛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