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地毯

祝久辞一觉醒来时,夕阳已落山,天空泛着黑夜来临之前的深蓝色,缀着几颗疏星,天空边际隐约显出紫色,透出一点点暗红,算是抓到了夕阳的尾巴。

祝久辞果然把飞信的事忘在九霄云外,简单梳洗后,偷偷溜到书房门外,确认国公爷忙着处理公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窃喜之下转道和娘亲打声招呼,拎起阿念的领子就出了门。

阿念揣着袖子,小哑巴似的跟在祝久辞身后,只要他主子不提,他是绝对不会把飞信拿出来的。

祝久辞本打算直接奔闹市口进红坊,走到半路脚下又拐了弯儿,去了趟海柏胡同,把甲二十三号最有名的大月氏地毯的掌柜给搬了出来。

海柏胡同甲二十三号与小公爷还有点渊源,是小公爷六岁那年纵马过街的后遗症。这里原先是个点心铺子,是一对老夫妻在经营,生意不太红火,但是又一直狠不下心来卖了铺子另起炉灶。

后来被小公爷一闹腾,店的门面儿和招牌全都坏了,老夫妻干脆低价把店面给盘了出去,当然了,国公府打着灯笼满京城寻人补差价就是后话了。

接手店面的就是如今鼎鼎大名的大月氏地毯。起先经营的也不红火,人们听说店铺掌柜来自西域,大家不怎么信任,但后来发现手艺确实过关,十几年过去,大月氏地毯成了海柏胡同的招牌,京城人不论贫富贵贱,凡是买地毯定是要到海柏胡同的甲二十三号去。

天际最后一点红落下去,天色很快就黑了。

和往常一样,红坊是最早点上灯的。闹市口大街仍漆黑一片,一眼望过去,唯独红坊灯火通明,灯火将门前的空地照亮,地面被映成暖黄色,偶尔可以看到闪动的人影。

祝久辞刚刚踏进红坊大门,柳娘差点跪倒在他面前。

“又是唱哪出戏?”祝久辞抱臂倚着门框,已经习惯柳娘时不时的拦他一次。

“小公爷饶命啊,柳娘实不知红坊在哪处惹到小公爷不快,您说出来我这就替您摆平,红坊哪有招待不周您尽可提出来,可千万别……”

“别什么?”祝久辞不解。

柳娘捏着红绸紧张兮兮往祝久辞身后一瞥,仅看了一眼,面色倏地白了,血管青筋暴露,面额上厚重的白|粉扑簌簌往下落。

祝久辞回头看一眼,身后除了大月氏地毯的掌柜和杂役,也没什么可怖的事情。

柳娘面上的惊恐不减,又朝着祝久辞要磕下去。

祝久辞往旁边闪开一步,阿念蹦出来把柳娘扶住。

“我来看看昭歌,没事我就先上楼了。”祝久辞从旁侧灵巧地躲过去,踏上二层木梯。

“小公爷哎,给您磕头了!饶命啊,饶命啊!”柳娘肥胖的身子登时倒在地上,铺满脂粉的脸一下下砸在地上,满头簪花叮铃咣啷作响。

祝久辞耐心没了,饶哪门子命?他一没招谁惹谁,二没做什么欺压霸道的事情,真不知道柳娘在搞什么名堂。

祝久辞旋身继续踏着木梯上去,掌柜的冲着门外的杂役招了招手,自己也提衫跟上。

红坊外,黑黢黢的街道上浩浩汤汤排着二十余壮汉青年,六个人为一组,各扛着粗若树干的地毯捆,极有气势地鱼贯而入。

柳娘跪倒在红坊门口,涕泪满脸,待壮汉们扛着西域地毯走到明亮的灯火下,柳娘面露疑惑,颤颤巍巍扶墙起来,“小公爷这是……?”

祝久辞倚着二楼栏杆,单手支着下巴:“铺地毯不行啊?”

柳娘怔愣一下,紧接着面上露出绝处逢生的狂喜,“这小公爷您随意您随意,我还以为您是要……砸店。”

祝久辞眉头一抽,朝楼下看去,月氏地毯的杂役们扛着地毯,几乎将红坊入门的大堂占满,若说是来砸店的,还真是有点道理。

西域地毯是纯手工打出来的,精良细密,极是压秤,一丈见方的毯子便有几十斤重。此番祝久辞怕梁昭歌踩着硬地板不舒服,特意为他挑选了最厚最软的地毯。

大月氏的地毯本应是提前定做,但今日事出有急,祝久辞便直接把店里最厚最重的成品全都搬了来,其工程量可想而知。

柳娘也算是人精,当下擦干脸把红手绢收起来,冲着祝久辞礼貌道:“铺地毯费工夫,现在动工怕是要折腾一晚上,干脆把地毯先放在这里,明儿早上叫红坊的杂役们给铺好,小公爷您放心。”

祝久辞觉得言之有理,遂与大月氏掌柜点头行礼,让他们去处理后续的交接事宜,他自己则晃到梁昭歌房间门口,思忖着见面要说什么。

雕花木门虚掩着,透出光来,祝久辞还未抬手,里面传出一道软软绵绵的声音:“小公爷进来吧。”

推开房门,满室药香。

梁昭歌倚身侧躺在美人榻上,一手支着脑袋,另一手抓着白玉镯子一下一下敲在腿侧。

墨青绸袍松散地穿在身上,衣衫大敞,露出锁骨,墨发未束,斜插着一支玉簪,大部分墨发散在身上,剩下的全落在身后的美人榻上,甚是旖旎。

墨青绸袍半遮不遮,一双皙白细腻的小腿露在外面,双足上的白色绷带缠的不紧,松松垮垮坠在那里,零零落落散在脚踝处,剩下一部分白纱散在榻上,纷杂凌乱。

真不知什么样脾性的人,能把自己养伤养成这副德行。

“小公爷来看昭歌?”声音慵懒绵软,带着不可察的温柔缱眷,尾音微微上调,把人吊在半空中,半天不见落下来。

祝久辞哪里见过这等香艳的场景,一时间站在原地没搭话。

梁昭歌随手扔了白玉镯子,角落里咣当脆生生一声响,他撑着美人榻坐起身,半是幽怨道:“小公爷不过来吗?”

祝久辞抬步过去,梁昭歌不紧不慢地在美人榻上挪出地方来,顺便往祝久辞身后瞥一眼,阿念吓得一蹦,止住脚关了门退出去。

祝久辞走到近前,本想寻把木椅坐下,但榻上的人已经给他腾出空位,祝久辞也不得不坐下。

美人榻上药香更是浓郁,但其中又隐约掺杂着香甜,似乎是主人不喜那药味的苦涩,特意熏了甜香,不过这甜蜜的气息也盖不住药的清苦,两方掣肘之下,还是药香占了胜筹。

不知怎的祝久辞仿佛看见梁昭歌压不住那药香,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祝久辞很快缓过神,他可是来慰问病号的,慰问病号就要做出慰问的样子,官方的套话是必须要说的。在心中措好词正要开口,话头却被梁昭歌抢了去。

“小公爷压到我了。”

祝久辞右眼皮一跳,慌忙低头看去,美人榻上细腻白皙如白玉的小腿映入眼帘,皮肤光洁得晃眼,祝久辞心绪一乱,连忙定下神,就看见半截纱布被他压在臀下。

祝久辞红着脸站起来,梁昭歌瞥他一眼,收收脚,白纱布在美人榻上游蛇一样往后退去。

祝久辞复又坐下来,看一眼梁昭歌被包扎的零零散散的双脚,努力慰问道:“脚伤可还疼?今日可有行走?”

梁昭歌本是半倚着身子,听得祝久辞发问,他突然向前探身,二人面容挨得极近,祝久辞几乎能感到梁昭歌的呼吸喷在他脸上。

梁昭歌扫过祝久辞的面容,又向后退开,片刻之间二人的距离拉开。

“昭歌不疼。”

美人榻上缠着双脚的白纱布几乎都要散开,脚踝上缠了几圈,还有半截飘在小腿上,此等高超的包扎技术下,全然看不出这是一双伤脚,倒像是空中飘下的绸缎偶然散落在脚上。

“我去唤人来给你重新包扎一下。”祝久辞起身,手腕突然被那人拽住。

梁昭歌抓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一双凤眸噙着水,瞳孔的颜色被这氤氲的湿气染得浅淡,像是清淡的茶色,转眼又似乎是寻常的棕褐。

祝久辞没坐下,仍打算出去叫人,“不包扎好如何养伤?”祝久辞挣脱开桎梏他腕上的手。

“我疼!”梁昭歌突然道。

祝久辞转过身,梁昭歌依旧仰头望着他,修长的手指抓着自己的脚踝,指尖压得青白。

祝久辞旋身坐下,“疼得可厉害?”

梁昭歌抓住祝久辞身后的衣角,“不疼了。”

“你!”祝久辞瞪过去。

后者不慌不忙转了话题,“小公爷白日可有休息?”

祝久辞点点头,顺便把问题抛回去。

梁昭歌在祝久辞身后把玩着衣角笑着道:“承蒙小公爷关心,昭歌也睡了一整天,许是太热,醒来之时,脚上的纱布也被踢开了。大概散着才是最舒服的吧。”

“药都跑光了。”祝久辞没好气地说。

梁昭歌懒洋洋地往自己脚上瞥一眼,“小公爷骗人,好端端包扎在里面呢。”他说着伸脚往祝久辞大腿那里去,“不信你看。”裹着纱布的双脚晃了晃,白纱布在半空微微颤抖。

祝久辞低头看了一眼,又慌忙撇开眼神。

梁昭歌收了脚,祝久辞仍看着墙上的挂画。身旁有响动,祝久辞看过去,就见梁昭歌伸着脚欲踩在地上起身,祝久辞连忙拽住他,“哪儿去?”

“倒茶。”

“你坐着。”祝久辞把人按下去,自己起身到隔间倒了茶水来。

梁昭歌接过茶盏却不喝,乖乖捧着杯子,眯着一双眼等祝久辞坐下来。

祝久辞狐疑地看梁昭歌一眼,后者难得端正坐好,恭恭敬敬双手呈上茶盏,“给小公爷敬茶。”

“给我的?”祝久辞讶异。

梁昭歌一歪头,“不然呢?”

祝久辞把茶盏放到一旁,决定认真与梁昭歌聊聊养伤的重要性。

清澈的茶水满满当当晃在杯沿,梁昭歌盯着桌案上的茶盏一时有些失神。

祝久辞在心里打好腹稿,正准备拎出三条论点十条论据来劝梁昭歌认真养伤,却见那人神态不太对。

“昭歌?”祝久辞轻声问道。

一室静谧,空气几乎滞住,药香顿时浓郁。

许久。

“今晚留下来吧。”梁昭歌声音低的听不见。

“嗯?”祝久辞没听清楚。

梁昭歌笑着抬起头,往祝久辞那边倚过身子,“小公爷讲个故事来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