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旺主
“看出来了。”苏轻柳看他这样子,半点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度。
甚至是同行一路的齐怀玉,也不以为意:“看你就不像认真的样子,我也一样,或许还没到我认真的时候,但具体什么时候认真,我也在等时候。”
他们一行大抵都没对最终结果抱希望,所以宁可旁观群战,等人踏出一条血路来,他们再慢悠悠地往道上过。
而陆形云不疾不徐,跟他们很合拍,给人的感觉,不好对付,却也不存在半点威胁。
这种对人没有威胁的状态,陆形云就会感到很安全,因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招惹一个深浅不知,却没有威胁的人。
在他没有足够的把握,背后没有足够的底牌之前,他不会轻易暴露自己所做的一切,哪怕救人也好,找情报也好,他会尽量不让人发现他的真实意图,并在保证他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得到他想要的同时,也尽量做好他能够做的。
多一分超出他安全范围内的行动,他都得抱着死亡的信念才会去“玩“上一玩。
众生皆苦,当然要玩索而有得。
而玩当然也要用尽全力去玩,但并不一定要情绪非常饱满才算用尽全力,因为当事情到来,危局摆在眼前,再悲伤再心急,对解决问题一点帮助也没有,而平静的每一个瞬间,他都处在当时状态的巅峰。
穆芝老道神色不太自然,他突然觉得这小子难以捉摸,你说他在撒谎吧,他又好像很真诚,说他真诚吧,可他无疑是在装小羊羔子,说他礼貌吧,他确实彬彬有礼,说他谦虚吧,他确实谦虚,一点不显摆,可要说他骄傲吧,他可实在太骄傲了。一时间穆芝老道都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至于其他两位女子能够说出什么话来,他大概都不会意外。
“等什么时候?”陆形云问。
“其实也不介意告诉陆兄你,我也是前不久才偶然听到,最好不要这么快见到神子,否则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说,还会倒大霉。”
“怎么说?”陆形云一脸好奇。
当所有人都被谈话的人吸引注意,金天机看说话之人的眸光逐渐陌生。
苏轻柳道:“我也听说有不世出的强者守在圣山外,谁有幸得了神子青睐,就会动用禁术,将那人炼化成傀儡。”
“还有这事?”齐怀玉道,“若是那人的师门也不是省油的灯呢,岂不成了势力之争,古教那边大概不会出手,只是过来护着小辈不出事的。因为这边会出手的大概都是年轻一辈。”
“年轻一辈就够了吗?”苏轻柳道,“现在看圣山这般变故,谁都知道有人见到神子了,那么针对那位的手段就会层出不穷。”
“你们的势力有行动吗?”陆形云问。
“那倒没听说。”苏轻柳摇了摇头,“上头不是还有古教吗,古教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古教这边,我实话跟你们说吧,年轻一辈就够了,因为有人连‘诅咒果实’都用上了……”齐怀玉啧啧道,“诅咒果实,也是天生地养的诡异之物,用这等大规模杀伤武器,对付区区一个人,简直杀人不见血,半点余地也不留。”
陆形云道:“诅咒果实?”
穆芝老道毛骨悚然,心里咯噔了声。
他还以为把挽月剑这等圣兵交给小徒弟带进来已经算是护犊之至。
竟然会有势力把诅咒果实这种限制级的大范围攻击类天生至宝交给小辈带进来针对一人,当真是自己得不到神子也不想别人得到吗,这该不会是冲着他来的吧!
“是什么样的诅咒啊?”陆形云问。
“我告诉你们,你们别告诉其他人!”齐怀玉道,“可能除了我,整座圣山上没几个人知道。”
陆形云,穆芝老道,甚至意兴阑珊的神子大人也慢吞吞地把脑袋伸过去。
“我恰好认识那个人的同门师姐,那人跟同门炫耀之后,那师姐就告诉了我,让我千万小心别跟不认识的人一同下山,说如果跟那人一道下山,就会……”
半晌没人说话。
陆形云开口打破沉寂:“还有比这更毒的吗?”
“再没有比这更毒的了。”齐怀玉道。
“哈哈。”陆形云笑了笑。
穆芝老道顿时满脸黑线,心里慌得不行,被诅咒了还能笑得出来,你这小子不会是有毛病吧!他传音问陆形云:“你在乐呵什么,这是能乐呵的事吗?”
陆形云传音回道:“我不知道诅咒就不存在吗,也还是存在。但我知道了,我不高兴它就不存在了吗,也还是存在,所以知道本身就是件好事,至少我知道可以做的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能做到的人不多,穆芝看他莫名有种心疼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只一闪便过去了,能这般轻松笑出声的人,说他就是得了神子的那位,谁信!?
金天机脸色极其难看。
“但这样对付神子殿下选中的人,这难道不担心会激怒神子吗?”陆形云问。
“自作多情。”穆芝老道说道。
“激怒神子是什么意思?”齐怀玉竟然不理解。
陆形云道:“既然那人能够得到神子青睐,想必有特异之处,若那人请求神子出手相佑,以神子的逆天之能,始作俑者岂不是作茧自缚?为什么会想要左右神子的选择……”
“陆兄此言差矣,按照神子的本源来看,可能根本不是刻意的选择,而是被动选择的结果。”
“被动选择的结果?”
“他们都在猜测,因为藏宝图是神子所创,神子把自己当成宝物一样作为最终目的地,见到神子,只不过是发现了藏宝地。不出意外,只要见到神子,神子一定会轻而易举同意那人的一切要求。”
陆形云神色如常,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可能是被神子主动选择的结果,乍一听像真的。
金天机的半张脸被挡在帽檐下,乍看之下好似事不关己的闭目养神,实则他已经不太想继续听了,这种自以为了解他的话,再听下去,指不定还会派生出什么。
他想跟陆形云说点什么,但凑过去却还是没法接触他,所以又收了回来。
陆形云侧头和他目光接触,想问是什么事,但金天机已然闭上眼眸,抱臂闭目养神去了,乍看之下两人交头接耳,分外亲昵。
苏轻柳看得脸颊发红。
齐怀玉倒是一点没被两人的小动作影响注意,还在一门心思地分析:“他们甚至猜测,解除神级防御屏障,解除禁空禁制,再重新开启禁制这些,很可能都是那人的手笔。目前只是小打小闹的试探,那人想借着大家离开群山,自己也跟着出去。”
“但神子的同意并非这项考核的结束,这项筛选还有一轮,这个人必须扛住全圣山其他人的抢夺,加上那人的冒失之举,引来了古教来人,所以也包括古教来人的围堵。”
齐怀玉道:“而这些,神子本身甚至不会参与,任天崩地裂,本身岿然不动,再多人殒命,对天生神灵而言都只是过眼烟云。”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确定吗?”陆形云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人类往往认为自己很重要,其实不过如此。但凡人世间的生灵,我们人类,在天地看来,或许不过沧海一粟,逝者不可追,无论生死,恐怕不值得侧目。神子在自称神子之前,还有个身份,天地神灵。”
齐怀玉道:“你可知这天地神灵是何故诞生的?”
陆形云摇了摇头,苏轻柳亦然。
金天机差点就要惊起,感受到他不安地晃动,旁边的陆形云不明所以。
但他真不知道这个,实在很难找到比这更好的机会探听这等情报,于是本想搭在他肩上安慰一下,但金天机侧身避开了他的手,陆形云见他皱眉,心里咯噔了下,他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中,表情自然地收了回来,搁在自己腿上,端正坐直了。
“这位木老一定知道了。”齐怀玉道。
“我是知道,但我不说,你不知道的,老朽可以补充。”穆芝老道并不否认他知道,可见他和陆形云并不太熟。
陆形云实在没办法放任金天机不管,却也不想说让他若实在不想听就出去走走这种赶人的话,他其实也知道天机虽排斥穆芝却不介意接触穆芝,虽顺他的意,却不愿接触他,但其实陆形云自己不介意,所以他说了句主动到让他自己都脸疼的话:“师兄一路辛苦了,你若想休息,可以靠在我背上、肩上随便哪儿都行。”
金天机犹豫了下,摇了摇头,但过了一会,他还是没忍住,用额头抵住陆形云的肩膀靠后背处,只是轻轻碰着。
陆形云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僵直了,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了许多,唇角也不由自主上扬了一下,好像和神子殿下的关系稍微拉近了点。
齐怀玉道:“我说器村至圣,那你们一定都知道了。”
陆形云也不点头了,只是道:“嗯。”
齐怀玉道:“至圣成名之器,乃是神器,名心灯,出世便天地齐震,引发异象,而那件神器着实可怖,可怖到能影响大陆稳定,据说拿到那盏心灯,一念成神,一念成魔,一念灭世,一念创世,至圣因此得名,他创器村隐去,以一人之力将整个器道原地拔高到了史无前例的层次,奠定了现如今的四大主道格局的基础。”
听到至圣及至圣之器,在场包括木老都叹息,老眸饱含真挚,心情极尽复杂,半晌叹息出声,除了自叹弗如还是自叹弗如。
“有德行之人,修身养性,不愿自身的欲望得以具象化,打从心底里抗拒心灯。而放任欲望侵蚀头脑的三教九流之徒,贪图心灯,但贪图心灯之人,掌控不了心灯,只会变成心灯的奴隶,然后作茧自缚而亡……”
这就有个悖论,能够掌控心灯的人,根本不需要心灯。
而需要心灯的人,掌控不了心灯。
心灯不只扼住了至圣的进步空间,它还扼住了整个大陆的咽喉,是整个大陆所有强者头顶的那片无法翻越的天,当心想事成之器都能成型,那他们勤心修炼无尽岁月所谓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都不过那点程度罢了,就像手握力量的婴儿,引以为傲的神力都不如人家一念生。
那仿佛是人力所不能达到的境界。
他听着小辈们娓娓说道至圣的事迹,但他们这个层次却很少提及至圣,但凡提到要么是放弃了追逐道途,才会神色轻松,否则就会头顶万钧压力被证道使命感驱使着轰然压下,除了埋头砥砺前行,再生不出别的念想。
金天机到底还是听到了这些,知道了那所谓唯一能够和他匹敌的人物,以及那道当世唯一能够和他的能力相媲美的对手神器之名……但他并不想知道好吗。
那道神器到底还是幸运的,被至圣打造出来,有至圣帮它再往上更进一步,而他从诞生起一无所有,多少岁月浑浑噩噩,曾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过一句几乎可以摧毁他意识存在意义的话,直接影响了他意识成型的时间无限延长,导致他的化形遥遥无期至今才成。
而化形以后,又经过了一系列实践,竟然渐渐验证了那句话的正确,他非常憎恨那句话可他却破不开那怪圈,每每被提及,他都会异常难过。
金天机的额头抵在陆形云肩上,稍稍放松,压低声音小声说:“我想走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再等等,马上就好。”陆形云传音很是歉意。
金天机头也不晃了,抬指戳了戳陆形云的背。有点痒,陆形云纹丝不动。
“至圣乃是最强之人,心灯乃是最无敌之器,但所谓阴阳相生,万物相生相克,世间并不存在绝对的无敌,但凡至强无敌的存在一定会有所克,这位自称神子的天生神灵便应运而生。”
齐怀玉道:“所以,这位自称神子的天生神灵,其实是与至圣所创神器心灯相克的存在,甚至很可能,这位神子根本就不是个人。”
陆形云道:“原来如此……”谣言已惨不忍睹,那么天机混入人群脱身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这是个好消息,所以陆形云露出笑容。
这个笑,在金天机看来尤其扎眼,他听到了最不愿听的话从陆形云的朋友口中传出,他的恐惧被摆在了明面上,那种感受无法用言语形容,他从陆形云肩上移开,道:“你真不走?”
陆形云坐着没有动,稍稍回头看了他一眼,传音说:“我想想办法,现在不是走的时候,再说也走不了,所以……”
金天机倏然起身,众人抬头看他,不禁感叹真是得老天眷顾的容貌身姿。
“天机师兄,你去哪儿?”
“跟你没什么关系吧。”金天机露出惯有的笑容,很是平静地说完,精致的白玉下巴扬了扬,示意穆芝老道一起走。
穆芝一脸悲苦,不大情愿地起身:“你们慢聊,有点事需要解决。”
俊美无双的男子却再没看陆形云一眼,缓缓走入黑暗之中,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你这位师兄修为好像深不可测,半点气息都没有。”齐怀玉道。
“他确实厉害。”陆形云心里有点怪怪的,尤其是木老也走了,有种天机也要走了一样。
陆形云好似不在意,继续听齐怀玉等人细说,内心却不可遏制地蒙上阴云。
“如此说来,天生神灵有什么特点呢?”
“谁都没见过,只有推测,但应该错不了。”齐怀玉道,“心灯乃是心想事成之器,虽然能给世间所有人实现内心的野望,但却唯独实现不了至圣本人的心愿。甚至因为心灯的存在,至圣只能避世不出,因为但凡他出世,贪图心灯的人就会搅出满城风雨,为了大陆安定,至圣只能足不出户,简直是空有至圣名头。可以说心灯困住了至圣,甚至独占了至圣,而这位天生神灵和心灯恰好相克,可能会让人清心寡欲,以及,应该很旺主。”
这不是齐怀玉一人之言,她也只是转述那些话,而苏轻柳的感慨,同样也是其他人的感慨。
陆形云庆幸天机走得早,否则听到这里一定更难受,神人不当人的主人都算不错了,竟然有人傲慢地想要收服神人为自己效忠。
夜深人静,三位女子陆续去休息,齐怀玉特地护着那两人。
陆形云在原地待了许久,到底还是不放心打算去找找他师兄,就往金天机离开的方向走去,走出去一里有余,沿途并没有见到金天机和木老留下的痕迹。
等他再转回来,发现原先还在的三个女子,竟然都不见了踪影。
而他仔细一见,先前生火的地方有齐怀玉留在石头上的娟秀字体——
“解药相关,去也。”
好歹有个信。
陆形云道了声好,又重新走了趟方才走过的路,仔仔细细看了树干和布满青苔的绿石,甚至神识笼罩叶片,没有放过任何角落。
没有任何标记去向的痕迹。
两人好像是凭空消失了。
他终于忍不住喊了几声“天机”,又沿着他离开的方向边走边念着“木老”,声音不算大,但木老神识笼罩整座圣山,定能发现自己在寻找他们,并给自己回音。
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黑暗中遮天蔽日的丛林深处,陆形云来回往返,他的瞳眸成鲜亮的彤云之色,彤色周围有一层淡淡的金色,饶是可以拥有野兽般的视觉,能夜间视物,却连熟悉的脚印都没有探到。
方才对方靠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还很真实。
可能是他的记忆力实在太好,眼力也着实惊人到洞若观火的程度,当时金天机的每一个细微之处,每一次异动,甚至起身神情转变的瞬间,以及离开时的默然……那一连串的小细节,无一不指向一个显而易见却让人无法理解的答案。
如果神不愿见你,那么你是找不到的,除非愿意来见他,否则,可能,他登上山顶,见到了一位美若天仙且风度翩翩的神人,这本身就是个短暂的梦。
是不是他哪里做错了呢?
陆形云再次回到原地,背靠树干,突然想起了以前很久远的一桩事,久得他几乎要遗忘,抗拒记起,他不想陷入这样的情境之中,却没想到如此突然、如此轻易就让他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情境下。
“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待我横穿森林……”他刚开口的嗓音低哑,说着便渐渐正常,就像寻常说话的语调。
“黑暗中传来阵阵狼嚎,有狼群靠近,他们掐醒了我,把当时还是婴儿的我丢在了一棵大树树根附近,便逃之夭夭。”
“我的哭声吸引来了狼群,我动不了,只能看到上方一片压抑的丛林,没有一点星光,以及周围缓慢逼近的一双双发光的眼睛,没有人来救我,我便停止了哭泣。”
“狼王露出獠牙,我以为,它会咬断我的脖子,可它只是舔了舔我的脸。”
“那时候我就隐约知道,众人称善的不一定对我好,众人称恶的不一定对我坏。”陆形云冲着黑暗,喃喃低语,“所以我不管你是神子,是恶魔,是善,是恶,是人,是鬼,会给我带来好处,还是会给我带来厄难,只是我感觉到你对我好,就足够了。”
“当初,我在黑暗中待了三日,也不长,但凡人婴孩三日不吃不喝,也快到极限了,先前丢下我离开的一男一女这才去而复返,一个哭一个安慰地说来给我殓尸,发现我还活着,便带了回去。数年以后,他们得意洋洋地说起这件事,说得益于他们当时灵机一动,提升了我的勇气,才让我能这般异于常人地长大成人。”
“那时我就知道,就连爹娘对子女的疼爱都有条件,世上不存在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但你打破了我的认知,你好像一步跳过了过程,可能是我的不安影响到了你吧。”
他曾想过若有朝一日死亡到来,他会很平静地去迎接,安详地离去。
因为每时每刻他都已经全力以赴。全力以赴的每一个瞬间,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所以,也不存在放不下一说。
“我等你三日,三日后如果你没有出现,那么我会当做我们从来不曾见过。”
“离开这里以后,我会去找器村,去找至圣,我依旧会想办法实现我的目标,你并非是我的唯一选择,原先我只把这儿当成过渡,我没有想到会到这里止步,更没有想到原来被别人选择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情,快乐到我可以忽略所谓‘诅咒’,所谓厄难,甚至埋骨至此也可。”
“别让我等太久,我很怕被我很在意的人轻易丢下……”
陆形云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压低声音说:“我只怕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