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约定

创世教廷在圣城中央,占地面积大得不可思议,可以说是城中之城。

黎艾的住处在教廷的西北角,那里有一座占地不小的远古遗迹迷宫,她住在这里,也肩负着堪破遗迹秘密的重任。

她回到住处后不久,又开始下雪。

明媚的阳光裹挟着零碎细雪从层叠堆积的云层中徐徐坠落,六瓣雪花飘飘悠悠地浮动,似乎还带在不为人知的暗香,撩动薄柔的纱幔。

黎艾对窗高举起手中的小瓶子,阳光透过透明的晶体,映着淡蓝的微光落在她仰起的脸上,她沉静地唤道:

“希弗尔。”

她回头果不其然看到赭纹白袍的年青祭司推门而入,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身上划过,跟看到荒野路边的一朵花一棵草没有任何区别。

希弗尔的呼吸沉重了一瞬间,然后迅速恢复,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说:“我当然在,阿诺罗德尼远征北方,伊索琴去了加里公国,你身边不能没人照顾。”

“把这个送去给莱安喝下。”黎艾不耐烦地打断他。

希弗尔走到她身边,接过瓶子,像是不经意般问起:“你新研制的药剂?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你想知道什么原因?”黎艾偏头,在窗外照入的阳光里,她的眼眸碎金似的晶莹剔透。

希弗尔又靠近了些,他身量修长,此刻低下头颅,远远看去仿佛是他从背后拥住了黎艾,亲密如爱侣。

“为什么这么在意那个天翼种?”

轻柔的声音在黎艾耳边响起,伏贴着她脸颊耳垂的唇,说话间有意无意的触碰,温热的呼吸拂在她颈间敏感白腻的肌肤上。

黎艾忍不住猛地一颤,一种怪异的酥麻从耳后传来,她完全有理由怀疑那个神经兮兮的异界神明制造这个工具人身体的时候,脑子里塞满了黄色废料。

即便她真实的感受是背后好像俯趴着一危险炙热的野兽,森森的尖牙正对准她脆弱的颈动脉,但该演的戏还是得演的。

“因为我很中意他。”黎艾垂下睫羽,眸光微颤似是难掩深情,又像只是此刻天光太过温柔。

希弗尔侧目定定地望着这个眼神,英挺的眉骨晦涩地压下来,似乎快要维持不住惯常的笑脸,而显得有些扭曲狰狞。窗外晴雪飘舞,凛冽的朔风都变得缠绵悱恻,只有他鼓噪的心跳声,可心脏每跳一下都仿佛要裂开一样。

时间好像被无尽拉长,黎艾僵着身体一动不动,这是她感到危险的下意识反应,身后那具挺拔坚硬的男性躯体肌肉紧绷,仿佛下一瞬就会发动攻击,比这更让她难以忍耐的是分明没有切实地相贴,但隔着一小段距离和几层布料她都能感受到灼灼的烫意。

事实再次证明,那个崽种贱神脑子里果然塞满了黄色废料,好好的工具人非要设定成极端敏感体质,除了给她增加工作负担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是吗?继阿诺罗德尼之后,你又找到了新的中意的骑士。”

黎艾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胸膛震动,发出低低的笑声,贪婪而幽深沉裹缠着她的气息悄然褪去,像某种巨大黏腻的生物窸窸窣窣地收回触手。

她回头瞥见纯白的厚绒地毯上洒落了几滴鲜明刺目的猩红,唇角上扬,不禁勾起一抹冷笑。

真没用,这就受不住了?

还有这幅工具人身体,哦不,都是那个崽种贱神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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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艾是十四岁,也就是五年前来到圣城的,主要原因是她那权倾朝野的国王情妇母亲被扳倒了,一直支持她的亚尔维斯公爵家也遭到灭顶之灾。

她没办法,为了活下去,只能带着希弗尔·亚尔维斯,不远千里来到创世教廷投奔欧律瑞亚。

彼时欧律瑞亚不是万人之上的教皇,只是一个大祭司,人也不在圣城,而是去探索了某个秘境。

黎艾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等不了那么久,她干脆亲自下场,咒式演化、药剂制作、古籍翻译,虽然她被世界意志打压学不了魔法,但跟理论有关的东西,她不仅学得快,举一反三不在话下,要知道她可是地球万年来唯一一个踏破虚空的修仙者,名副其实的天纵之才。

而她最杰出的作品应该是希弗尔,他不用吟唱,不使法杖,战力依旧彪悍。

一系列操作下她很快被枢机院破格招揽,在教廷占有一席之位,代表枢机院来招揽她的就是现在凶名赫赫的审判长,而枢机院是能与教皇分庭抗礼的存在,这一代的枢机院更厉害,教皇也不过是他们的傀儡。

这座遗迹迷宫占地不小,可放在整个创世教廷的版图里不过一亩三分地,枢机院那边也知道勘测古迹非一日之功,从来没催过,黎艾便理所当然地躺在二楼露台的藤椅里闭目小憩。

手边的藤蔓编织的小圆桌上,花茶热气腾腾。

“嘿!”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黎艾的肩膀,她吓得浑身一颤,惊惶起身却迎上莱安,他背手站在藤椅前,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意,眼神里又透着点少年气的促狭,一看就是故意捉弄她的。

但他也没料到黎艾反应这么大,像是直接从藤椅上蹦起来,不偏不倚地扑进他怀里,像捞进了一团软绵绵的云絮,清幽的香气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神兆。

“啊!”黎艾惊呼一声,推开愣成雕塑耳尖通红的少年,侧身坐回藤椅上平复剧烈的心跳,自从她转生无法修习魔法后便越来越不禁吓,莱安算是踩到她的痛点了。

而莱安也好不到那里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纯白巨大的羽翼不安似的频频振动,余光却紧紧注视着少女清艳绯红的侧脸,往下是线条优美分明的颈和一小截动人锁骨,鬓边垂下的发如银丝,顺着领口一抹雪白柔软滑了进去。

完了,完了。

他握拳猛捶胸口,想把鼓噪的心脏按压回去,免得它跳出胸膛,蹦到少女怀里再也拿不回来。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莱安的目光游移不定,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再看藤椅上皎皎如明月的少女,舌头打结了一样,嘴唇几次开阖,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一句话:“那个、你……你住的地方可真难找!”

“是吗?”黎艾暗自好笑,她还真是高估秩序与法则之神的转生者了,愣头青一个那就更好骗了。

“对、对啊。”莱安连连点头,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一肃,“居然藏在这么一座迷宫里,该不会是有人想通过这种方式限制你的自由吧?”

黎艾:“?”

秩序与法则之神的转生者不仅性格跳脱,思维也十分跳脱,这到底是怎么联想到的?呃……虽然这片迷宫遗迹确实有点东西。

她摇摇头,眼睫柔柔地低敛,说:“不是,我平常不爱出门的。”

“那你哪天大晚上还跑出来?”莱安似是不信,执拗地盯着黎艾,像是硬要她给个说法。

真的不是去见什么人吗?

那清澈干净的蓝眼睛盛满了复杂的情绪,阳光下泛金的眼睫轻颤,不安地望着黎艾。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被众神指引了一样,莫名其妙地离开这里,然后就遇见了你。”黎艾抬眸回望过去,声音像一束在微风中柔颤的花枝,目光也坦然得令他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心跳差点再次失序。

少年的眼睛越来越亮,仿佛太阳即将从海面下破水而出,急切又惊喜得差点冲上去给她一个拥抱:“真的吗?我也是,那天晚上本来没想出来玩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还是跑出来了。”

“这简直就是命运的安排,我们注定是要相遇的。”

黎艾没有说话,微微笑着,看着少年欣喜若狂的模样,那对雪白的羽翼不自觉地舒展又合拢,恨不能一飞冲天似的。

“看来你已经彻底恢复了。”

“当然啦!”莱安一脸与有荣焉,“最重要的还是你送给我的药剂,一瓶下去,我立马觉得可以绕教廷飞三圈。”

“有翅膀真好。”黎艾由衷感慨,无论在那个世界,人类对天空的向往都没有改变。

“嗯?”莱安却似嗅到什么不一样的味道,皱了皱鼻子,“我突然有一个不好的猜测,你该不会是因为我长翅膀才对我这么好的吧?”

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黎艾不动声色:“你就是你,翅膀也只是你的一部分而已。”

顿了顿,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现在应该是骑士营训练的时间,你不去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莱安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本来就不是自愿来教廷的,究竟能不能通过明年四月的骑士考核最后常驻教廷,我也不在乎。因为我一定会落选,然后直接离开!”

露台上只有一把藤椅,他干脆后退两步,双翼微扇,借着一阵小风轻而易举地坐到了平整干净的大理石围栏上,背对阳光,又仿佛径直从阳光中走出,扬起下颌,对黎艾露出一个充满少年恣意轻狂的明朗笑容。

“当然,如果教廷愿意早点赶我走,我说不定会十分配合。”

这个位置正好面对面交流,黎艾坐直身子,腰肢被淡蓝点缀宝石的宽带缠绕成细细一束,目光认真专注地问:“那可以告诉我你离开教廷后的打算吗?听起来你准备去做一件大事。”

“算不上大事啦,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把我硬塞进教廷。”莱安神情郁郁,转瞬振奋起来,抬头望着天空,“我想当一个赏金猎人,去会翻涌彩色波涛的云谷,找被埋在地底被誉为最接近神的霍拉文明遗迹,甚至是奥罗大陆以外的魔域。”

听起来可真是空有一腔抱负却不得志,明明是年少不知愁滋味,赏金猎人哪有他想那么简单,他小嘴叭叭的几句分明就是想去旅游观光。

呵,小兔崽子还不得需要一顿社会的毒打。

心里嗤笑一声的黎艾始终维持着人设,她点点头,眼中露出与少年一模一样的向往,轻声说:“很好啊,我听说云谷崎岖,有大风吹过的时候会响起美妙的旋律,所以云谷又被称为风神的石笛,我还听说谷里有一颗白玫瑰树,与精灵一族的生命树同样古老,只有被它承认的人才能见到。”

“对对对。”莱安说,“还有万年前的三眼霍拉一族,他们的文明据说已经接触到了神的领域,我们现在掌握的炼金技术可能还没有他们当时的十分之一。”

三眼霍拉,曾经站在大陆巅峰的种族,和天翼种一样是经秩序与法则之神亲自创造出的亲族眷属。

黎艾的神情顿了一下,随即缓缓流转起来,看向莱安的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好像有传说称三眼霍拉是秩序与法则原初神的眷属亲族,也是这位原初神亲自降临将他们全族覆灭。”

莱安噎了一下:“这也只是其中一个说法,还有说是霍拉人全族迁徙去了海外的魔域呢。”

“修女小姐你知道得也不少,怎么样?要跟未来大陆第一赏金猎人一起浪迹天涯吗?”

在难得晴朗的冬日午后,背生双翼的少年被从后拢下的淡金色阳光勾勒出圣洁明亮的形象,向黎艾伸出手,他渴慕她,如鹿渴慕溪水。

她却摇头:“我会给你拖后腿的。”

莱安微怔,那双明亮的蓝眸敛在微垂的睫下,染着微微消沉的光,自言自语般呢喃着:“你生病了……”

“是啊,连教皇都治不好我,只能吊着我的命。”

叹息般的低语像明灭不定的一点火光,少女故作轻松地露出一个微笑,阳光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似乎能将她融化。

莱安眉间深深地刻出几道折痕,感觉心里堵得厉害,又升腾起一股澎湃的冲动,他想抱住她抓紧她,他不想让她融化。

“修女小姐别灰心啊!”他猛地从围栏上跳下,屈膝半跪在藤椅边,手掌自然而然地覆盖住黎艾搭在藤椅扶手上蜷缩的五指,像宣誓一般郑重,近乎虔诚地望着她的面容,说:

“父神一定会庇佑你的,也请父神祝福我走遍大陆可以找到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仙药,你吃了以后就会好起来,就可以跟我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带着赤诚的热度,黎艾笑着颔首:“嗯,我相信你。”

她的眸光缱绻潋滟,如同被春风吹皱的湖水,盈盈水面下却是疯涨扭曲的蔓草。

“这样吧,在你离开教廷的那一天,我送你一份礼物,一份会让你永生难忘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