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昆西
冷白的弦月从地平线慢慢探出。
没有点灯的厨房内,四周的墙面隐约可见波浪般的起伏,彷彿四面八方都成了辽阔海洋般传来阵阵浪潮。直到皎洁的月亮终于升上天空肆意挥洒清辉,才将几乎塞满了整个厨房的宛如软体动物黏腻触手且泛着幽幽绿光的黑气暴露在月光之下。
数条粗细不同的黑气分别缠上她的手腕和脚踝,把她托举起来,正好与修长挺拔的希弗尔视线齐平,他收回掐住她脖颈的手垂落身侧,用那双诡谲妖异的眼眸半眯着打量她,像是在估算一件商品价值几何。
这绝不是深爱黎艾的希弗尔会露出的眼神,而此刻的他也确实不是希弗尔。
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但他知道希弗尔的一切,他的过去、他的思想以及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意,因为他只是是从希弗尔内心乃至灵魂中诞生出来的——
他是希弗尔执念的化身,痴欲的合体。
“只要得到你,满足了他的愿望,这具身体就是我的了。”
自言自语般的话音刚落,软肢触须一样的黑气便摇摇晃晃地将黎艾高举起来,让更多同样渴求她的同伴一起缠绕上猎物芬芳的躯体。
“……唔嗯。”甚至有大股的黑气钻入她口中,感觉自己的舌头被光滑胶质的东西缠住不放,黎艾胡乱地甩头,从窗边落入的月光拂在她痛苦的面容上,好像圣殿壁画里受难的神女。
即便被如此大不敬地冒犯,黎艾的意识依旧清醒得可怕。
不对劲,很不对劲。
黎艾大概知道希弗尔修炼上出了岔子,遇到了难以跨越的心魔大关,在这之前也已经两次发狂差点掐死她。
心魔,是修仙者追求大道上必不可少的瓶颈,主要是心中杂念在入静中幻化成具体的形象,有好有坏,诱人沉沦。希弗尔一朝从云端跌落,灵力尽散后,黎艾趁虚而入,假扮成神秘高人,给了他两套相背而行的功法——《无情道》和《道心种魔》。
不仅如此,黎艾多年来一直刻意培养着希弗尔的心魔,言语刻薄把打击教育贯彻到底,只是期待见证一个破后而立的奇迹。
她不是没见过被心魔操控的修仙者,大致分为两种,杀红眼似的毫无理智以及幻想出一个具体形象与其交谈自若,但眼前的希弗尔依旧冷静,却纯粹像变了一个人,抑或是有另一个意识在他体内苏醒过来。
啊这……到底是心魔变异?还是人格分|裂?
黎艾现在只恨自己无一剑在手,不然已经把希弗尔摁倒剥开研究透彻了,反正他本来就是她的试验品之一,为她身先士卒地在这个异常排外的世界修炼来自地球的玄门功法。
然而,不等黎艾绝境反杀,暗紫莹亮的六芒星旋转着自木地板上升腾而起,拉扯出一道与希弗尔等高的半透明光柱,随即泰山压顶般重重落下,地板崩裂,木屑纷飞。
烟尘滚滚中,黎艾失去黑气支撑,眼看要摔到坚硬的地上,一截衣料紧贴的手臂从斜刺里杀出,微一用力便肌肉贲张显露出充满力量感的流畅线条。
黎艾被拦腰接住,侧脸贴着来人传递出淡淡温热的结实胸膛,她鼻尖轻嗅,闻到昂贵至极的木调香味下似有若无的腥冷,那是渗入骨髓洗也洗不掉的血腥味儿。
整个创世教廷能散发着这种味道的,除却审判所那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哈哈哈,我要晚来一步,你可就危险了。小黎艾,想想该怎么感谢我吧?”来人发出沉沉疏朗的低笑,嗓音带着成熟男性颗粒般的磁性沙哑,更别说是这样几乎贴在耳边的呢喃细语,实在令人心动不已。
可惜,黎艾只想一剑一个小朋友。
她掀睫看着那半张熟悉到生厌的镂空雕花工艺嵌紫金的面具,说是面具,其实更像是恶犬戴的嘴笼,也对,凶名远扬的审判长昆西原本便是枢机院养出来乱咬的狗,别人是养不熟的。
她简直是本能反应一样,直接怼了过去:“你好意思让我感谢你吗?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蒙面示人了,因为你不要脸。”
黎艾毫无留恋,从昆西臂弯中站起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乌烟瘴气的厨房,也不管管希弗尔的死活。
昆西瞥了一眼被他轻易偷袭晕死过去的青年,疑惑地摇摇头,但也熟门熟路地跟着黎艾去往亮堂的客厅,然后大刀阔斧地坐下,搭在沙发背上的手臂,舒展而修长。
他体格高大健硕,宽大斗篷下是审判所标志性密不透风的紧身衣裤,勾勒出雕塑般完美的肌肉块垒,像蜿蜒起伏的山峦,此刻放轻松地窝在沙发里,如同某种大型猛兽餍足地休憩打盹,吊儿郎当的倒是看不出什么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的苗头。
呸,两面三刀的狗东西,亏她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多少能养熟一点,结果还不是反过来咬了她一口,毁了她整整五年的布局谋划。
黎艾在心里暗暗唾骂,但他好像听到了似的,歪头冲她笑了笑,不无敷衍地解释道:“火气还这么大?北方战事胶着,我太忙了才没空找你玩的,乖啊,别生气了。”
黎艾才懒得跟他废话:“所以阿诺是真的战死了?”
“?”他感到诧异般,锋利粗黑的眉峰跳动了一下,深邃眼窝里是一双像狼一样凶残的褐眸,他危险地眯了眯眼,“那小子已经告诉你了,真是个管不住嘴的。”
黎艾是个护犊子的,希弗尔她能怼能虐,昆西没资格:“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如果希弗尔是主谋,那你就是帮凶,你还背叛了我。”
比雪更纯白的银发少女讥讽地勾着唇,却不自知她无暇的面容上还残留着诱人潮红,在本该冰冷锋利的笑容里糅进妩媚妖娆,真真像一株带刺儿的玫瑰。
“嘘——”昆西眸光一暗,仿佛狼盯上了垂涎已久的猎物,他伸出一根包裹着细密鳞甲的修长手指竖在面罩前,嗓音听起来像在吞咽着什么,有些晦涩滞闷,“小黎艾,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只答应过你把晕倒在房间里的人送去前线,至于这个人究竟是谁,你下的药,你最清楚,不是吗?”
黎艾:“可你明知道我想送走的是希弗尔,他擅自用阿诺替换了自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呵……”昆西斟酌词语般停顿下来,鼻腔里发出的轻哼像是一个无尽绵长感伤的叹息。
深刻眉骨下的一双褐眼笼罩在黑色阴影里却不显黯淡,似乎真像狼的眼睛,可以在夜晚捕猎撕杀时发光一样,他专注地望着黎艾,如同凝视质疑他真心的爱人般,深情而悲痛地开口:“如果我说是因为你,你信吗?”
黎艾:“……”
呕呕呕,她要吐了。
少女纹丝不动的目光已经说明一切,昆西自讨没趣地耸了一下肩膀:“好吧,我就是喜欢看你气急败坏,想打我又打不死我的样子,好好的小姑娘,一天到晚地端着,累不累?”
顿了顿,他又补充:“而且希弗尔这小子动不动就发疯,今天看起来尤其严重,比黑暗魔法师还要不详,放到战场上指不定会伤到自己人,还会给教廷抹黑。”
黎艾据理力争:“你大可以把他悄无声息地把他丢到查理斯帝国军的后方,给敌军添乱,不要说暗杀潜行冠绝大陆的你,做不到。”
昆西侧眸认真地看着她,似是在判断她这句话的真假,半晌,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哈,真狠心。如果我没有记错,五年前可是希弗尔一路护着你来到圣城的,没有他,你不是死在大火冲天的亚尔维斯庄园,就是被卡斯帕王国的追兵灭口。”
黎艾并不奇怪他会知道这些,她自己都是经昆西引荐而加入枢机院阵营的,但她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昆西这话里话外埋怨指责她忘恩负义,呼吸也沉重了一瞬间,像是在压抑什么莫大的悲伤。
不对——
她跟希弗尔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逼逼赖赖。
黎艾心情更恶劣了,似笑非笑地讥讽:“审判长很闲啊,连我这点往事都查得清清楚楚。”
“还行吧。”昆西一摊手,细碎灰黑的额发顺势掠下,挡住他明灭不定而又悲戚难言的褐眸。
她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些事情不是他查的,而是他亲眼所见,如今历历在目。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他,五年前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和一个体弱多病却美丽惊人的少女,怎么可能没吃多少苦头就全须全尾地来到了圣城?
他不知道在暗中默默地帮他们收拾了多少烂摊子?解决了多少心怀不轨的脏东西?
她绞尽脑汁想混进枢机院的时候,也是他偷偷牵线搭桥,还搜肠刮肚地在那群老不死的枢机主教面前替她说尽好话,差点毁了他一贯沉默寡言冷酷无情的形象,让那群老不死起疑。
从小亲密无间,对她掏心掏肺的希弗尔都能被她轻描淡写地利用到死,她胸腔里的那颗心真的是鲜活温热的吗?真的还在鼓胀跳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