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你这话可真是大逆不道极了,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再勿叫别人知晓了。”庆帝听过,转了个身,拿手去推御书房后的巨幅门扇。
“自然。”三皇子也黏黏糊糊跟了过来,倚靠在一页门扇上,轻得好似没有重量,“这样的话我不是从来都只跟父皇说嘛?
我还记得小时候母后曾送我一对雀儿,金绿色的羽毛漂亮极了,还会在杆上跳舞。那时我也小,得了好东西便想要与父皇看,于是我问。”
“你问朕,这雀儿的翅膀这么大,又没拿笼子关它,为什么它们不会飞走呀。”
门扇全部推开,白日的阳光投了进来,庆帝站在光下,将手揣进了袖子里。
“父皇告诉我,因为养雀儿的人不喜欢它乱飞,但凡它的那些兄弟姐妹想飞的,都被打杀了,留下来的自然就是最好看最听话的。
叶夫人呢,大抵也是觉得这些养雀人太过残忍了,就给这些雀儿好吃好穿,甚至不惜杀掉一些‘她觉得’不配养雀的人,说是要尊重这些可爱的生命。哼呵呵呵——这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了,她要救这些脆弱又可爱的雀儿,却不知在雀儿们心中,轻易就能改变它们一生的叶夫人,和养雀人才是同类。”
庆帝回头去看,只看见这个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儿子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脸上挂着奇怪的笑。
朝露儿从小就显现出了异于常人的聪明,那时他觉得不过是个在黄泉门口徘徊的可怜孩子,既然不妨碍大事也就那样将养着罢,说出去也得个仁慈的名声。
人哪,在不曾亲眼见到之前,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怎样的奇迹。哪怕是曾经奇遇连连的他自己,也不敢想象所谓“异于常人”的聪明,到底能到一个如何可怕的境地。
幼年时的朝露儿之于他不过是个传颂天子仁爱皇家天伦和谐的工具罢了,乖巧懂事就很不错了,聪慧灵秀更好,总要有些优点来堵住朝上某些人的嘴。谁能想到这工具人后来一鸣惊人,做出令鉴查院一处颜面尽失的大事,又以疲病之体修得剑心,一举突破大宗师。
苦荷,四顾剑,他自己,三大宗师皆修习叶轻眉赠予秘籍。叶流云底子比他们好些,也到底受过叶轻眉点拨。除开众所周知的四大宗师之外,他的这个儿子才是第一个和神庙完全没有关系的宗师级强者。
高氏那蠢妇在孕期做出的种种找死行为,从一开始就脱不开人祸的影子,甚至他自己也在默许,只是当朝露儿显露天赋时,总教他忍不住将朝露儿这惨淡的前半生与阴谋挂上钩。
陈萍萍说三皇子是太过于聪敏遭了“天妒”,殊不知压在他们头上的这片“天”,也是被神庙操纵,从未有逃脱之人。
“自命为神的东西,真是令人厌恶。”
三皇子也学着他父皇的模样揣着手,抬着眼看御书房后头的开阔高台,锋锐的剑气一如当年父子二人互相交底坦白之时。
好剑。
“有时候朕真想把江山交给你算了,也用不着朕费心思教,也不必找人来打磨。承泽手段过于阴狡,承乾又是个糊涂孩子,只有你已经懂了皇权到底是什么。”庆帝在前,语气不明地感叹道,“蠢妇误事啊!”
“高氏生我受了大罪,连命都没了,都罢了吧。”三皇子明知造成琼贵人生子悲剧的所谓“蠢妇”不止琼贵人自己,却并不提另一个煽风点火的背后主谋,“更何况父皇明知我志不在此。”
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有些人汲汲营营地到处发力只为了获得与其他人站在同一起跑线的资格,有些人一句“不喜欢”就能打发掉旁人求而不得的一切站上更超然的位置。于庆帝而言,他选中的继承人和继承人的磨刀石在现阶段都还稚嫩得很,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成长为他所认为的未来守成之人。而朝露儿,战力成型,早慧明事理,既然不喜欢庙堂之中勾心斗角,那便从旁辅佐他的君父,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是因为他有宗师之强,才有了“不喜欢”的资本。也因为他体弱无法承载国祚,才可以有“不喜欢”的借口。
以三皇子那恐怖的洞察和共情能力,未必就不知道他的父皇对他的利用,只他既然丝毫不提,也就代表着他并不在意。
朝露儿之所求他不明白,不过这是一个真正清高孤傲的孩子,有品格,有底线,有坚持却并不过于坚持,庆帝对他非常放心,也将大业的一部分交于他手。
承乾那孩子恐怕要等他们基业奠定了才会明白,他为了那点所谓父皇的宠爱而争风吃醋是多么的没必要。“君父”一词,是先为“君”,再为“父”,身为一个皇子需要的永远不是宠爱。
“父皇心里有数便好。不过广信宫最近有些过于活跃了,挺烦,父皇还是叫人紧紧她的皮,别让这满宫里都是她的疯言疯语,传开来太不像话。至于我,就说在靖王府见了范闲一面,十分欣赏他的文采,就要为《红楼》作画了。不然范闲骤然对上那个疯女人被吓退了怎么办?总要有人给他撑个腰。”三皇子伸了个懒腰,走进阳光下跳了两步,丝毫不记得他口口声声的“疯女人”是他亲姑姑。
庆帝回头迅疾地点上他的额头轻轻推了一下,“你这个促狭鬼,你二哥结交范闲之心如此迫切,哪轮得到你给范闲作靠山。”
三皇子抿着嘴笑出了声:“可别——二哥哥对我只有好那是怕了大宗师,范闲凭什么呀?万一结交不成,二哥哥指不定就想把人杀了,免得便宜了别人。”
“那也是对范闲的考验。”庆帝老成在在地摇了摇头,“若他连这关都过不了,才正说明他不堪大用,我看别说陈萍萍跟范建给他划定的鉴查院和内库,就让他当个普通官家子弟算了。”
“他不会甘心的,我跟父皇打赌。”
“巧了,朕也想赌他不甘平凡。”
“父皇又耍赖了。”三皇子听到外边儿动静,又作出娇憨模样来,“方才若下到最后,少说要输我十五目,结果您刚现颓势就掀了棋盘,好过分!”
门外响起侯公公的通报:“陛下,三殿下,三殿下要的宫婢奴才找来了几个,皆是惯会伺候文墨的,殿下不妨挑个顺眼的,奴与胡公公交接。”
“不必了,认识颜料的交与暖阁太监,你再去叫人调一扇贡绢。”
惶不顾侯公公与门外候选宫婢骤然变色,露出担忧神情来。
“你要画大件了。”庆帝说道,“画屏案后首次破戒,朝野必将震动。”
“不然如何彰显三皇子对《红楼》的热爱呢?”三皇子向前几步拾起盛鱼食的小碟,拣了一颗掷向眼前最鲜亮的一条红鲤。
片刻之间,众鱼皆曳尾而来,为这一口食将那红得碍眼的鲤鱼拖拽至水面下,群鱼涌动之间将那红鲤彻底埋没。
不患寡而患不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