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血中刃(二)
“他叫祁沉笙。”
“是云川祁家的二少爷。”
“你要接近他,吸引他,让他对你如痴如狂,对你爱之欲……死。”
似鬼魅低语,又将汪峦拉回到多年前,那间蒙着黑帘的大屋中,昏黄的烛光映照着木色的桌面,一只手将黑白色照片,推到了他的面前。
汪峦低下了头,梦中的照片很模糊,可压着照片的那只手,却如同他记忆中那般清晰——拇指与小指齐根折断,中指亦是少了半截,但套着黄金制成的义指,指尖处篆刻着一个“汪”字。
“然后呢……”而后汪峦又听到了梦中自己的声音,带着疑惑、探究与不可言说的惧怕。
“然后?”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低低地笑了几声,像是来自可怖的深渊:“然后……自然还有然后得安排……”
汪峦猛地从旧梦中惊醒,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可还未等缓过神来,恰逢窗外春雷惊响,惹得他身子微颤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也是这时候,汪峦才终于回想起自己此刻,究竟身在何方。
祁沉笙……
祁沉笙将他从老盛牌茶楼中带走,就来到了这栋二层的红砖洋房之中。
后面的事,汪峦有些记不清了,他似乎被喂下了什么药水,起初清凉而后灼热,烧得他越发昏沉。
断断续续的意识间,他感觉到一双手,托着他的浸入水中。
微凉的水舒缓着灼热,令他低低地呓语,而后更多的水花被撩动而起,而那双手也慢慢地、一寸寸地划过他的身体,带着最轻柔的爱抚,洗净了满身的尘埃,而后裹上柔软的丝绸……
再醒过来,便是此时了。
汪峦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轻喘着伏在深红色的天鹅绒毯中,打量起眼前的房间。
墨绿色的长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窗户。红曲柳地板光滑而干净,雕花的柚木大床周围,还铺着厚厚的织纹地毯。高高的斗柜伫立在一侧,上面镶着锃亮的铜把手。
虽然已经是五月,但不远处的壁炉中,仍旧燃着火堆,蕴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这是间奢华舒适的卧房,也是只精美绝伦的鸟笼,汪峦的目光散散的,一时间却不知是该继续停留,还是该再次逃离。
他与祁沉笙的相识,本就是一场骗局。
百年前的汪家,算得上是秦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可汪峦虽也占了个汪字,祖祖辈辈却都只是卖身汪家的下人。
至前清末年,汪家也跟着渐渐衰落,家主汪明生便动起了歪心思,他从家生的奴仆里,挑出了好些相貌好又年纪小的,暗暗豢养起来,教导各色不为人道的手段,再混入市井之中,做那商业上得奸细。以其家人为胁迫,为汪家干尽阴私勾当。
汪峦便是其中之一,他们甚至连名字都不曾有,只是按年岁大小排了数字,他排到了第九,便被唤作汪九郎。
但令人奇怪的是,汪明生竟好生将汪九养到了十八岁,始终不令他去做什么皮肉买卖。
同伴们见状,都很是羡慕,只当是因为他皮相好,汪老爷舍不得了,要留收己用。
而汪九却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炉火的映照下,他慢慢地解开了丝质睡衣的领口,消瘦却依旧白皙的皮肤上,一只金丝雀鸟赫然而现。
它只比拇指肚儿稍大几分,却毫毛清晰,栩栩如生,若要旁人看了去,定要称赞是刺青师傅的好手艺。
可对于汪九而言,它却并不只是纹刻在皮肤上的印痕,而是噩梦的开始。
正是为了它,汪明生才命他去接近祁沉笙,也正是因为它,汪明生才笃定他一定能赢得祁沉笙的迷恋……
汪峦的眼眸,映着壁炉中燃烧的火焰,回忆之中沦陷着难以挣脱。
然而就在此时,房间西侧的钢琴后,一扇小小的门被人推开了。
汪峦的思绪慢慢回笼,慌乱地将睡衣的领口重新拉好,伏在暗红的天鹅绒毯上,听着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床侧传来沉沉的陷落感,有人从背后拥住了他的身体。
“……你来了。”汪峦微微撑起身子,他知道此刻能来到这里的人,只有祁沉笙。
“是,我来了。”祁沉笙一点点收紧手臂,探身凑到汪峦的颈边,鼻间便嗅到了淡淡檀香。
这是三年前汪峦最常用的香剂,也是傍晚在浴盆中,他为汪峦的身子重新染上的。
祁沉笙不得不承认,即使经历过那般刻骨的欺骗与背叛,他仍旧无法割舍,这深深的迷恋。手上猝不及防地用力,便将汪峦的身子转向他,而后压入松软的暗红之中。
汪峦没有预料到祁沉笙的动作,但也没有因惊讶而挣扎,他只是低低地咳起来,双眼却再无遮挡地望向了祁沉笙的脸。
那道深壑而狰狞的疤痕,自上而下贯穿了祁沉笙的右眼,是他亲手划下的。
汪峦慢慢地抬起手,细瘦的指尖刚要触碰到那条疤痕时,却又被祁沉笙死死地握住了。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痛意,汪峦垂下目光,声音低哑地说道:“沉笙,你恨我吗?”
“恨?”祁沉笙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低头压在汪峦的肩上,肆意而疯癫得笑了起来。
“三百万银元换作废纸,全当是我自己荒唐。”
“秦城的二十八间铺子,烧作一把散灰,我也不曾眨眼。”
“可唯独这最后一刀,九哥,这最后一刀是你亲手捅上的。”
“九哥,你说我该恨不恨你?”
汪峦浑身颤抖着,死死闭紧了双眼,胸口仿佛撕扯得剧痛着,仿若要呛出血来。他拼命压制着,却仍是不住地咳喘,半晌后才勉强喃喃出声:“你该是恨我的。”
可这话音刚落,颈侧便感觉到撕咬的疼痛。
祁沉笙死扣着汪峦的腰,狠狠地吻噬着他,在那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血印般的痕迹。
汪峦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双手推拒到祁沉笙的肩膀时,却又卸去了力道,无望地落了下去。
祁沉笙该是恨他的,如今的这一切,不过是他应得的。
正当汪峦以为,将会迎来更为暴虐的侵犯时,祁沉笙却突然停住了。
他那只瞎了的灰眸,几乎泛上了赤红,双手还死扣在汪峦的腰侧,汪峦甚至都感觉到了他那处的怒起,但祁沉笙还是就这样停住了。
睡衣宽松的领口,随着两人刚刚的动作散开了,那枚雀鸟的纹身,就这样暴露在两人之间。
“沉笙!”汪峦慌忙地用手遮掩着领口,但祁沉笙依旧猛然起身,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明明壁炉中的火焰依旧旺盛,汪峦却在那一刻,感觉到了彻骨的冷。
不知过了多久,祁沉笙的神情,仿佛又恢复了阴沉与平静,他慢慢俯下身来,将刚刚凌乱地堆到一边的毯子,重新盖到汪峦的身上,但目光却始终不曾看向汪峦的脸:“九哥好好休息吧。”
说完,就要离去。
汪峦刹那间竟不知生出了怎样的念头,就在祁沉笙转身的那一刻,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祁沉笙的脚步顿住了,他似乎没有想到汪峦会这样做。
而汪峦却也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原本就杂乱到极点的心思,此刻更像是又添了把火,烧灼得他肺腑更痛。
他忽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这样拽住祁沉笙,究竟要挽留他做什么。
可惜祁沉笙并没有再给他继续犹豫的时间,甚至连转身都不曾,只是淡淡地重复着:“九哥,好好休息吧。”
最终,还是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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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卧房后,祁沉笙一言不发地走入了书房,手中细长的绅士杖敲敲点点着,暴露出了主人此刻心绪的不定。
年轻的秘书何城东站在书房外,先是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后,才大着胆子敲响了书房的门。
“进来。”祁沉笙倚在窗边,目光深长地望向窗外,毫无感情地说道。
何城东是这几年来,在祁沉笙身边做得最久的秘书,但仍是不敢自认,能摸到眼前这位祁二少的脾气。
他听说了下午老盛牌茶楼的事,此刻行为举止更为谨慎,小心地推开门,手中拿着记事的牛皮本,恭敬地说道:“二少爷,您有什么事交代?”
祁沉笙有意无意地敲着手杖,皱皱眉说道:“明天上午,去三桥巷请回春堂的大掌柜来,不必太早,十点钟过后就行。”
何城东微微一愣,用手中的记事本掩饰着,看向自己的老板。
云川城中,近些年来,谁人不知祁二少的威名。
其中传扬最多的,便是说他为人为商皆是手段狠绝,骨子里好似天生便有一脉疯劲。
也正是因为他如今的疯名,才让许多人忘了,五年前这位祁家二少爷,从秦城归来时的举步维艰。
那时候的祁沉笙,几乎成了整个祁家的笑柄。各样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好听些是说,二少爷一意孤行,非要去学什么西洋玩意,败光了钱被人打回来了。
难听些的却说,二少爷哪里是去学东西的,分明是拿着亡母留下的家底子,出去花天酒地玩男人,到最后被人骗尽了钱不说,还白瞎了一只眼睛……
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戳在了他的脊梁骨上,何城东曾经毫不怀疑,那位只有十九岁的祁二少,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在人前抬起头来了。
可没想到只是短短几日之后,脸上仍旧缠着纱布的祁沉笙,就顶着那些流言蜚语,敲开了自家大哥的房门。
没人知道,那天他究竟与祁家大少爷祁沛钧说了些什么,只是第二日,祁沛钧便将自己名下一处收益极差的纺织厂,给了祁沉笙。
而祁沉笙,也就是凭借这间对祁家而言可有可无的纺织厂,用了五年的时间,多少奔波劳苦夜不成眠,拼上血肉咬碎骨头,对他人、对自己狠到了极点,才有了今日的祁家二少,今日的宿华纺织。
可尽管平日里祁二少行为处事,颇有癫狂之意,但如今天下午般,当街抢人的事却是闻所未闻。
莫非——何城东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些传言,莫非二少爷今日抢回的那男子,便是五年前秦城那位。可若是如此,按着二少的性子,便是恨也该恨死他了,又为何要请大夫?
不管心里头如何猜测,何城东还是尽职尽责地回应道:“好的,二少爷。”
“还有,”祁沉笙忽而又开了口,目光却依旧望着窗外:“从花园街维莱特诊所中,把安德烈斯医生也请来。”
何城东笔下又是一顿,依旧还是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