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血中刃(六)

汪峦此刻也渐渐缓出了几分力气,因着张茆的出现,从祁沉笙怀中稍稍撑起身子,但思绪仍旧落在执妖之事上。

也许是因为当年已经亲眼目睹了许多,汪峦并没有对“执妖”的事难以接受,此刻重新环顾着眼前满是血腥的房间,毫无疑问就是执妖所为。

“汪明生杀了安德烈斯医生,给我们送了相片,引我们到这里,是为了做什么?”

仅仅是为了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他变成了执妖?

“他是在挑衅。”祁沉笙扶着汪峦从地上站起来,却没有收起手杖,而是习惯性地轻轻敲击着地面:“他变成了执妖,而我不会放过他。”

汪峦心中一震,乍然想起,从始至终汪明生的目标一直都是祁沉笙。

祁沉笙的身上,有什么是汪明生想要得到的,所以当年才会将他送到祁沉笙的身边,所以现在才故意在他们面前现身。

他撑在祁沉笙臂上的手渐渐收紧,汪峦能够感受到,祁沉笙对汪明生的仇视,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放下对汪明生的怨恨。

但眼下明摆着,这一切就是汪明生设下的全套,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祁沉笙步步走入吗?

“九哥不用想太多,”祁沉笙按住汪峦的手,转头迎着窗边的阳光,灰色的残眸微微眯起,“他既然敢来,我又怎么不敢去呢?”

汪峦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能感觉得到,这拥着自己的怀抱,依旧温暖而可靠,但眼前的祁沉笙却是那样的危险,甚至可怕。

祁沉笙也留意到了汪峦的沉默,低下头来再次吻着他的发丝,又说道:“不过有一点,九哥可是说错了。”

“安德烈斯不是汪明生杀的。”

“那是谁?”汪峦抬眸看向祁沉笙,下意识地问道。

祁沉笙圈着他的身子,重新来到安德烈斯医生的尸骨边,扶着汪峦蹲了下来:“不同的执妖有不同的气息,也会留下不同的痕迹。”

“这里的气息与汪明生的血面并不一样,”说着他用手拨弄起安德烈斯还残留着血肉的骨头,但并没有把它递得离汪峦太近:“九哥你猜,这只执妖是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杀了安德烈斯?

汪峦压下泛起的恶心,凝目仔细看去,很快也发现了端倪。

起初他们见这房间中,遍地血肉与尸骨,便觉安德烈斯整个被削成了这般惨状。可如今再看不难发现,尽管有些伤痕露出了白骨,但大部分□□还是在的。

与其说是削肉,倒不如说是剥皮,满含恨意毫无章法地剥皮。

这不禁让汪峦想到了,前清的小说本子《画皮》。

大约是时候久了,未瞧见自家的侄子,张丰梁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上到二楼,可还未等询问,就看到了被吓得面色惨白的张茆,浑身僵硬地挤在房间角落里。

这年纪轻轻,几乎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巡警,先是被祁沉笙吓得不敢动弹,又被迫在原地听了他们分析安德烈斯极惨的死状,此刻也就还剩半条命了。

张丰梁对着这个侄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但也不敢直接把人带走,只重重地叹了口气,借故向祁沉笙打着招呼:“祁二少……此处您可有什么发现?”

祁沉笙闻言,将手中的尸骨一放,取出西装前胸口袋里的帕子,擦干净了手上的血迹,才淡然说道:“确是那些东西所为,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安德烈斯虽然不是汪明生所杀,但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祁沉笙都决意追查到底。

张丰梁心中早有准备,连连点头,目光又试探地看向张茆:“二少爷,这孩子是刚从老家来的,实在不怎么懂事,都要跟在我身边慢慢学,若有冒犯--”

祁沉笙稍稍抬眼,张丰梁就噤了声:“张警官,你我打交道也有个三两年了。”

“我祁沉笙做事,一向是循着规矩的。”

“是,是。”张丰梁的冷汗,一下子就从脑门上淌了下来,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了三十几年,如今虽算不上太平盛世,趁着时局混乱便浑水摸鱼的人,比比皆是。但张丰梁心里头,却始终记得当年带他入行的那个老捕头,交代的两件事。

一是,做人要守着个本分,既是吃着一日的官粮,便要做好一日的事情。

二是,这世上的案子,并非全是人力所能为的,如若遇到非常之事,便可去祁家求个帮扶。

他起先并不明白究竟什么是非常之事,也不明白这云川城里赫赫有名的祁家,究竟会给什么样的帮扶。可日子一长,终是懂了,至此对祁家便有了难以言说的敬畏。

而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张丰梁自然是清楚,所有能处理这种事的祁家人,都是有规矩的。这最最打头的一条,便是处置这些非常之事时,除了他这个与公家接洽的人外,绝不可让旁人观看。

如今别管是因着什么,为着什么,张茆犯了这规矩,自然就要给眼前的祁家二少一个说法。

汪峦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委,只是旁观着站在墙角的惶恐少年,总觉得好似下一刻,便会从祁沉笙的口中听到,颇为难以接受的酷刑。

但他知道,眼前的事并不是他应该心软插手的,祁沉笙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如果这次轻飘飘地放过了这个少年,保不准日后他们又会疏于防范到其他什么人也撞进来。

所以,这件事祁沉笙必须做出他该有的决定。

想到这里,汪峦转而开始继续观察这房间中的摆设。除了靠窗的墙面贴着紫罗兰壁纸外,其他的几面墙都是寻常泛黄的粉刷,比较惹眼的就是墙边伫立的几只大书柜。

汪峦试探着想要向书柜走了几步,祁沉笙却仍旧将他圈抱得紧,汪峦轻轻拽拽他的衣袖,祁沉笙看了他一眼后,才稍稍松开。

但他的目光却一直随汪峦而动着,口中继续跟张丰梁交涉道:“或者,张警官总要给个说法吧。”

汪峦目光微垂,心中到底松了松,知道这是祁沉笙愿意留条活路了。

张丰梁自然也听出了祁沉笙话里的意思,极短的时间里便思量出了个交代:“二少爷,我年纪也不小了,多不过三四年的也就该退下来了。”

“这里头的事,我是不放心交给别人的,这才挑了老家的侄儿,带在身边教导,为的就是把里头的道道都教训明白了,好接我的班……如今是他犯混,自己抢了先,但当年我师傅临走前,也是这么带我的,应也不算是坏了规矩的。”

汪峦边听着张丰梁的话,边隔着玻璃,打量起书柜里的书本。

那些书多是用德文或英文写成的,用词颇有医学专业性,但汪峦也能认得大半……

汪明生当年对他们这批孩子的培养,绝不仅仅是在阴私手段上。有段时日,他看中了洋人所带来的好处,甚至愿意花些本钱,让他们学习各种外文。

汪峦于语言上又恰是有几分天赋的,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察觉到汪明生的意图后,宁可沉浸在各式复杂难懂的外文书本中。

如今看来好歹有些许用处,至少能看得出这位安德烈斯医生的书柜中,有不少与外科手术有关的书。

手术……汪峦微微侧目,看向地上被剥了皮的尸体,刚刚祁沉笙示意他看时,汪峦就留意到剥去皮肉的刀痕很像是较小的刀具留下的,那会是洋人用的手术刀吗?

这么想着,汪峦便打算回尸体边再确认一番,却不想刚转身,又瞧见那书柜之侧,还有台留声机。

似是心有所感,汪峦不由得向它走去,发现那黑色的唱片上也沾了血,随着唱针的留下一圈圈干涸的血痕。

汪峦微微皱眉,这就说明,至少在安德烈斯开始流血时,留声机并没有仍在转动。想到这里,他抬手摇动起了留声机的手杆。

唱片重新转动起来,黄铜色的喇叭中,开始传出空灵的女声。

这声音时轻时重,随着怪诞的调子,起伏飘荡,祁沉笙与张丰梁也随即看了过来,屏气凝神地听着。

“Erwhnt:essausestrafends……”[1]

古怪的歌调,仿佛将窗外的阳光遮盖,引着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大雨中,充斥着血腥的夜晚。

血泊中,安德烈斯医生支离破碎的身体,在黑暗中随歌声,划出优美的舞步。

“这……这是在唱什么?”张茆害怕极了,实在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房间中诡异的安静。

三个人的目光随即,齐齐地向他投来,张茆立刻意识到自己又多话了,紧紧地闭上了嘴。

祁沉笙看了眼张茆,冷冷地却是对张丰梁笑道:“张警官倒是真会挑人。”

说完便走到汪峦的身边,将留声机的唱臂抬起,房间中的音乐霎时便消失了。

张丰梁立刻将张茆拖到一边,压着声音教训起来,汪峦倒是没有什么被打扰的不满,只是望着留声机的胶片,低声说出了一个词:“Enthauptung.”

祁沉笙皱皱眉,与汪峦对视一眼,确定了心中的答案:“斩首?”

“对,这首曲子叫《斩首》,又名《月光之斩》,”汪峦伸出瘦长又苍白的手,取下了留声机上的唱片,轻轻道:“说的是彼埃罗臆想自己的罪孽,而被月光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