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年慕艾

京都,四月里,倒春寒。

大清早的,折棠跑到了云王府,熟门熟路的冲到水榭游廊下。

“皇叔!”,她话语里满含委屈。

轻轻淡淡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应她的话,“怎么了?”

“牙龈肿了。”,她跑过去,张开嘴给皇叔看,“难受,疼的厉害。”

云王齐溯就放下手头的书,看了看她肿起来的半边脸,皱眉道:“昨儿个是不是又贪吃……定然又多吃了烤羊肉。”

语气很是笃定,显然折棠之前做过很多次贪吃上火的事情。

齐溯这个人,面貌生的严冷,显得人淡漠疏离,此刻蹙起眉来很是吓唬人,好像眉头间皱起来的那一条缝隙是一把刀,泛着寒朔的冷气往外砍去。

折棠自小跟在他身边,熟悉了他这般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受影响,还理直气壮的嗯了一句,辩解道:“皇叔,咱们从云州来京都两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吃着这么好吃的烤羊肉,难免多吃了点。”

齐溯便叹气,一手微微拖住她的下巴,一手的食指伸进她的嘴巴里,在她左边牙上轻轻压了压,好笑道:“肿的这么厉害——”

随后又放开她,将手抽回去,微微斥责:“吃的多,你还有道理了。”

他也不叫太医,只手快的塞了一片黄连进折棠的嘴里,熟练合上她的嘴巴,命令道:“含着,再苦也不准吐出来。”

折棠就可怜巴巴的叹气,早知道装可怜要跟黄连作伴,她就不来找皇叔了。

不过,她又忍不住。

她实在是太想见皇叔了。

三个月前他去了苏州,昨儿个才回来。

回来了她也不敢立即来找他,因为知道他要进宫,要休息,她来了,皇叔就要顾着她,她哪里舍得呢?于是辗转一夜难眠,今天大清晨的,雾还没散去,就等不及跑来了。

皇叔惯常起的早,喜欢歪在廊下木头凭栏衔接的长矮木凳子上看书,她就也歪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头正好靠住皇叔的腰,嘴里含着黄连片,不好说话,便只能嘟囔道:“皇叔,我前日被人欺负了。”

齐溯就笑吟吟的看她,用书碰了碰她的脑袋,“你那是被人欺负了?我可听说,你将李家的三姑娘打了一顿。”

折棠瞬间着急了!她黄连也不嫌弃苦了,几口就将黄连片嚼吧嚼吧吞下去,鼻子苦的皱成一团,大声道:“我只是在她身边舞了一套刀法,又没伤着她,哪里就打了?”

她哼哼唧唧的:“且就算是我打了她,也是她活该。皇叔,你知晓吧——”

她每回说长篇大论的时候,就要说一句你知晓吧,因着熟悉她的习惯,皇叔就不得不将书再次放下,耐心的等她说话。

折棠对皇叔的态度满意的很。

她与皇叔,虽是唤他皇叔,两人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不过是因她自小养在皇叔的姐姐,朝华长公主膝下,遂能跟着家里的姐妹们唤他一句皇叔罢了。

皇叔是云州的藩王,自小就在云州长大。她爹是云州的一名小将,后来战死在沙场,因缘际合之下,她被朝华长公主接过去养,因公主府和云王府离的近,小时候常在云王府玩耍。

皇叔对她极好。

她的字是仿着皇叔给的描红写的,她的弓箭是皇叔启蒙的。

她有很多地方像皇叔,唯独性子这块,跟皇叔不一样。

她性烈如火,皇叔却是个淡若似水的人,他好像跟人都没有深交,跟谁都隔着一层。

不过折棠觉得自己于皇叔而言是个特例。

皇叔待她十分亲昵。

他容许自己贴着他,闹他。

就像此刻一般,她的头压着他的腰,一双眼睛圆溜溜瞪着,他也习以为常的很,自然的伸出手摸摸她的发丝,手指腹擦过她的脸颊,低头,一双天生的含晴眼垂眸看她,温和道:“知晓什么?说呀——”

那个呀字,声音低哑,混合着皇叔特有的沉吟腔调,属于皇叔的气息就层层叠叠向她压下来,压得她晕晕乎乎,瞬间有些不知天南地北。

折棠的脸越来越红。

她有一个秘密。

她喜欢皇叔。

不是后辈对长辈的喜欢,而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慕。

她贪图皇叔的美貌。

她还不敢说。

她虽然父母双亡,寄养在长公主府里,但也因此,备受长公主宠爱,又因得了皇叔青眼,将她捧在手心,无人敢惹,在云州城里也算个霸王。

她这辈子,生就一副大力气,骑过烈马,拉过弯弓,舞起大刀来无人敢近,称的上一句胆大包天。就是跟着长公主和皇叔来到京都的这两年,即便跟京都世家小姐们处的不好,也是她给别人气受,一言不合就开打,行事风风火火。

但她这般的人,遇见了“爱慕”这两字,倒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敢轻易将自己的心思说出口。

想到这里,折棠就无奈的叹一口气。

齐溯笑起来,替她将垂在脸颊边的头发撩到耳后,“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折棠心系皇叔,对两人的年龄差也是很敏感的,立马就回道:“皇叔也不大!只比阿棠大七岁罢了,别总装得大很多似的。”

齐溯手就好似无意识的玩着她的头发,顿了顿,道:“说说,李家小姐怎么惹着你了?”

话题被皇叔带回到之前,折棠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告完状。

她恨恨道:“皇叔,你不在京都的这三个月里,阿木姐姐被人欺负了。”

折棠口中的阿木姐姐姓盛名木,今年二十二岁,也是云州人士,因住的近,常在一块玩,她年纪大点,便将折棠当亲妹妹一般照料。

后来,盛木跟她家隔壁的胡家大公子胡佑定了亲,本是好姻缘,结果胡佑去了战场,再没回来。

“自从胡佑哥死后,阿木姐姐就不想再嫁了。那李家二少爷却不知情识趣,见了阿木姐姐一面就处心积虑的要跟她偶遇,跟阿木姐姐说了几句话,就闹着要成婚——哪里有这样的。阿木姐姐不同意嫁他,他就闹起了绝食,如今可好,他丢脸不要紧,却把阿木姐姐的名声闹没了。”

“那李三小姐就更不要脸了,明明是她李家的错处,却将气撒在阿木姐姐头上,说她——说她什么来着——那话文绉绉的,我没记住,唉哟,反正就不是好话——哼,一家子兄妹都不要脸!”

他们如此不要脸,那她当时就在场,能让阿木姐姐吃亏吗?于是反手一把将背在身后的大刀取下来,对着李三小姐就是一顿“舞刀”——

“吓得她哟,那小脸白的,就跟掉进了白面堆类似的,哼。”

不过还是不解气啊,于是回去就大吃特吃羊肉,以食欲化解愤怒,这才吃上了火。再者说,知道皇叔回来了,她吃羊肉都香些,一时间没管住嘴,又一晚上念着皇叔没睡,早上起来牙龈就肿了。

齐溯就耐心的等她说完,等她发表完对李大少爷的鄙夷,李三小姐的愤恨,还有对盛木的同情,这才点头,“那她是该打——打了就打了,李家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折棠纠正,“没打!我是舞了一套刀法罢了!又没伤着她!”

齐溯就含笑嗯一声,“好,没打。”

然后,他站起来,修长的手指微微伸展,掌心朝上,“起来——还没吃早膳吧?”

是没吃,折棠点头,她哪里来得及哦——晨间要穿衣裳要簌口,即便梳再简单的发髻也要时间的,她心急如焚,又“有情自饮水饱”,根本没想着用早膳。

但皇叔这么一说,她还真有些饿了。

她把手递过去,借助皇叔的手站起来,然后就小心机的牵住他的手不放了,“吃什么啊——”

齐溯:“水晶饺子,玲珑包,茴香小饼,藕饼,南瓜饼,枣糕。”

这些都是她最喜欢吃的!

折棠就欢喜的很,“皇叔,你知道我要来吃早膳啊?”

齐溯习惯性的捏捏她的手心,“你准是要来的。”

他左手拿着书,右手牵着她,乘着晨风,逆着晨雾,开始不紧不慢的走过复道萦迂的游廊。

折棠被他这般牵着在游廊走了很多年——这座京都云王府里的游廊是照着云州王府里修建的。

两处的游廊皆曲折蜿蜒,建立在水塘之上,很是不俗。别人家都是极尽雕工去修饰,好显得雅致繁复,但是皇叔这里却因为她喜欢练武,所以雅致的长廊右边,修建了大大的练武场,里面挂满了她的兵器。

刀,剑,长弓,□□,鞭子……

自幼,他在游廊的左边看书,她就在游廊的右边练武。若是碰上下雨天,皇叔还会摆弄他珍藏的茶具,逼着她在练完武后慢吞吞喝上一杯她觉得品不出滋味的茶水。

两人这般的相处日常,已经有七年了。

七年了啊……

但——

四月里风凉,一阵风穿廊而过,突然吹的折棠欢喜的心涌上来一股莫名的烦忧。

随着年岁越来越大,她有时候也想过一个问题。

她这般爱慕皇叔,那……皇叔欢喜她吗?

她其实很想问问皇叔,他把玩她的头发,牵她的手,是不是也欢喜她?

他有没有意识到,她已经长大了。

他摸她的牙齿,捏她的手心,他们之间这些亲密的动作,已经不是普通男女之间该有的。

……

可她不敢问。

一直都不敢问。

有时候午夜梦回,寤寐难眠,她也想过为什么不敢,但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少年慕艾,患得患失,说不清,道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