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063开口中止，晏文和陆离才你瞪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摸清个头绪。

让陆离疑惑的是晏文压根儿没有按着剧本剧情走，反而同昨天晚上自己擅自作主一样，改变了剧情走向。

但063没喊停，说明晏文的大致情感方向是没有问题的。

让晏文惊讶的是，陆离带着簌簌风雪推门而入，她一时之间好似就被陆离给带进了另一个世界，看着陆离冷得发白的唇色，心疼和责怪顿时就涌了上来。

可晏文自己最是清楚。

她共情能力差，别人能直观感受到的喜怒哀乐，委屈受难，她都无法迅速感知到。

所以一直以来，她请了无数的老师上门来教导自己，也在梁言的手下学了大概三年，磨出来的，也不过是呈现在大众眼里的一部好剧，但也仅仅只是一部好剧罢了。

身在其中的她自己，以及导演梁言，他俩人才最清楚不过。

晏文入不了戏。

晏文从十岁那年才发现自己感知不到世间他人多姿百态的情绪，她有自己的情绪，却无法体谅别人的百态人生。

她也能轻易就从别人的言语和语调当中条分缕析地将对方的情绪“提炼”出来，可是她无法体会，你为什么会难过，你为什么会高兴。

所以她能从众多的艺术作品中判断哪个是个好作品，哪些又存在何处不足。

她是一个把自己剥离在外的看客。

是以刚刚陆离走进来时，她不知是被陆离带进了周淼的世界里，还是仅因为从陆离肩头上落下来的雪花，和她冻得通红的指尖上，打眼看出她受了寒，所以下意识地关心。

她不明所以，此刻头脑里乱作一团，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这团乱麻的头，哗啦啦糊了一脑子，惊得她只得怔怔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陆离最先回过神来，她将剧本拿出来，先问063：“刚刚晏老师的动作和语言对于剧本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吗？你确定这是两人要闹掰的节奏吗？”

“陆老师，周淼和殷芸只是闹得不愉快，但两人一起长大这多么年，感情基础是有的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年以后，殷芸想要去找医生倾诉求救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周淼呢？”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再说，两个人闹得不愉快只是心里有疙瘩没谈得开，其他剧里还有‘相爱相杀’呢，周淼和殷芸之间怎么就不能相互关心了？”

好像也没问题。

可是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有点……嗯？？？姬？

当时梁言给的剧本，有这么奇怪的走向吗？

陆离将063的话和对剧本走向的解读反复想了两遍后，见晏文也拿着支笔支颐着头看剧本，只好凑过去问。

“晏老师，刚刚演的剧情不太对，但是063说是合理的，我想了想，您看怎么舒服，咱们就顺着怎么演成吗？”

晏文听了陆离的话后抬起头，看了看陆离，陆离肩头的雪已经化了，化成细小的水珠，然后浸湿了肩头。

她侧头看了一眼外头的雪，越下越大。

她想了半晌后，点头应了下来，然后看着陆离又走出了小酒吧。

晏文静静地看着小酒吧的门，脑子飞速旋转，直到五分钟左右的时间一过，小酒吧的门被推开了，小铃铛轻轻地响起来，她乍然一抬头，便见周淼带了一身的雪，搓着手向着自己走过来。

她心头猛地又是一颤。

直到周淼走到了殷芸的面前，还没开口同殷芸说话，殷芸一下子站起来，手也有些抖，有些粗鲁地一把抓过周淼的手，声音微微有些颤有些抖。

“外头下雪，你怎么不撑把伞。”

周淼没想到殷芸开口第一句竟还是关心自己。

抬头看了殷芸一眼，随后低顺着眉眼，将自己的手从殷芸温和的掌心当中抽了出来。

眼睫低垂而下时，那片落在眼睫上悬而欲坠的雪花已经融成了小水滴，顺着眼睫下垂的弧度，轻轻地落了下来，正好落在周淼面前的杯子中，荡出一圈细小的涟漪。

殷芸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下有些焦躁有些恼恼怒，几番情绪上涌，竟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见周淼已经坐下了，她这才将自己的椅子又拉了回来，与周淼两人面对面、又各怀心思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杯子。

虽然是个小酒吧，但饮品还算多，两个半大点的孩子，自来也没有闹得太出格，所以来这里也只喝些小饮品，甜的。

周淼面前落了一滴小雪花的杯子里，就是殷芸给她提前点的，是平日里周淼喜欢喝的饮品，里面放了一小片柠檬，口感有些酸有些涩，倒是与周淼此时的心情相得益彰。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恼怒。

周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刚刚那一圈细小的涟漪此时已经销声匿迹藏了起来，她看着倒子里自己有些模糊的倒影，手一把握上去，握得十分紧，好似要捏碎了这杯子，或者就将这东西泼向殷芸，让她高高在上，让她擅作主张！

“Waring！Waring！”

陆离：？？？

晏文更是不明所以，她还呆着的呢，怎么就又警告了？

“陆老师请注意，和谐净网活动，是不允许两位老师出恶言，不允许两位老师起肢体冲突，从而引导粉丝们善良和气地接人待物。”

陆离早在063喊“Waring”的时候，就已经龇牙咧嘴地化作了一个立马就要行走起来的表情包。

哪知道被063掐着脖子给生生打断了，龇牙咧嘴的神情还摆在脸上，捏在手里的杯子只好顿在了桌子上挪不动了！

她此时就顶着一张想要撕烂063的张牙舞爪的脸，咬牙切齿地嘟囔：“可剧本上明明就是这样写的。”

“请陆老师再仔细看看剧本，剧本上的剧情早已经修改过了，您看。”

说着，剧本摊在陆离的眼前，还是原剧本。

但是等到陆离再要反驳的时候，原剧情被用红色的笔圈了起来，然后消失，紧接着空出一大片来。

晏文和陆离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片白，直到等了两分钟也没有新的剧情出现时，陆离总算是忍不住气笑了。

“怎么着，还留白？”

“是的，只要不起冲突，只要符合人物形象，随两位老师发挥。”

陆离这次连气也气不出来了，她拿起桌子上的那杯水，仰头就喝了个底，然后坐下慢慢吐出憋在心坎上的这口气。

这杯水也是苦的涩的酸的，哪儿哪儿都不顺，一低头看着这杯水也生气。

晏文去要了一杯热牛奶，放在陆离面前。

“要加糖吗？”

“不用麻烦了晏老师，我坐会就行。”

晏文看了陆离一眼，没再开口说话。

她同陆离一样，都善察言观色，都是人精。

可她是将自己扒开，置身事外，再以常人的处理方式加以代入。

陆离正好相反，陆离会察言观色是因为她能体会到别人的情绪，所以总是带着别人的情绪思考，她应该怎么做。

要说晏文是个共情能力差的人，那陆离就是一个共情能力比较高的人了。

两者都有利弊。

陆离喝了一口热牛奶，舒服一些后问。

“还是从开门的这里开始吗？”

“可以从坐下来这里开始。”

陆离点头，将热牛奶的杯子搁置到了一侧，又问着服务员要了一杯和一开始放在桌子上相同的水，里面漂着一片酸柠檬，她长吸了一口气，此时的周淼不就是一个酸柠檬吗。

陆离酝酿了一下情绪，再一睁开眼里，她便成了周淼。

周淼手中握着杯子，神色当中有些许不耐，再低头轻瞥了一眼后，死死握着杯子，将杯子往殷芸的面前一搁。

“我不爱喝。”

小酒吧里的音乐悠悠扬扬地飘了出来，鼓点突然大了一下，伴着周淼的话一起，像一道重锤打在殷芸的心口上。

殷芸下意识就将杯子推到自己面前：“那你喜欢喝什么，我去买。”

周淼便抬起头来看向了殷芸。

她一双眼里尽是血丝，血红丝蔓延至整个眼白，而瞳孔里好似有万千洪水将要倾泄而出，兜头就冲着殷芸砸了过来。

两人十几年的情谊走到此时，好像突然之间破了一个小裂口，暴雨冲刷之间，裂口发出清脆的响声，快要从中间尽数裂开。

殷芸好似知道周淼要说些什么了，她一把握住杯子想要站起来，可周淼的速度比她更快，迅速地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地将她摁牢在椅子上，只能径直看向周淼的眼里。

殷芸有些无措，有些害怕。

“我喜欢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殷芸脑中乍然一声惊雷，她其实是知道的。

周淼不喜欢葱蒜，不喜欢鱼类海鲜，不喜欢太甜，也不喜欢太酸。她更喜欢吃面，吃软一点的食物，喜欢热的不喜欢冰的。

她喜欢柏林渝，她其实也是知道的。

就因为知道，所以才偷偷跑进周淼的被子里，要讲给周淼听，她以为……

她以为什么？

殷芸怔然地看着眼眶也渐渐泛起红的周淼，那一双眼里好似有太多想说的话，全在此刻向着她猛裂地倾袭而来，无所顿形，无处可逃。

她以为，周淼会像从前一样，事事顺着她，她以为，两人闹了别扭，还能以一声“上学去了”而打破尴尬。

是她太自私。

周淼是什么时候走的，殷芸都不知道，等她再抬头的时候，发现对面已没有周淼的身影，转身看向窗外，大雪纷纷，连脚印也不曾留下。

周淼走前，她愣在此处，陷进一双通红泛泪的眼睛里，说了什么。

“晏老师，这场戏咱们过啦！”陆离突然叫醒晏文，晏文抬头看她，“063说可以去下一场戏了。”

是么？

周淼走前，殷芸说什么了。

她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