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登徒子身染奇毒

林诗懿神医之名非虚,那日搭脉虽是心绪不宁,但齐钺的的伤患明显却是不难把出。

肩胛外伤应是战场刀剑无眼,只待静养并不至于落下病根,也不可能导致现下高热不退,倒是内腑病灶她一时间尚未查明,如今看来当是病得不轻。

隔着轿撵垂帘,林诗懿沉声道:“想救你家侯爷吗?”

荆望闻言点头连连,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轿撵中的人本应看不见。

林诗懿也不多做计较,直接打帘内伸出一只手唤道:“你过来,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有虚言,便请你家侯爷另觅良医。”

荆望不敢怠慢,连忙凑上前去点头称是。

“你家侯爷残躯抱恙。”林诗懿收手放下帘子,靠回软垫上问道:“为何还要去御前行走,冲撞圣驾?”

“我……”荆望闻言一愣,支吾半晌,“这不能说……”

林诗懿不恼也不急,幽幽在轿内喊了声,“起轿。”

“别别别——”荆望可不是那沉得住气的主儿,忙伸手拦下轿子,凑到帘边悄声道:“侯爷已经几天下不来床了,可今天是约定交还玄武符的最后一天……”

隗明王朝立国之初曾铸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块兵符分别交由四位开国将领,以之为兵权之象征镇守四方。

而代表北境第一统帅的玄武符本由齐家先祖世代守护。

不料另三方将领先后拥兵自重,渐成肘腋之患,更有人画地为王,企图分裂王朝。

兵祸平息后历代隗明帝王着力削弱各方兵权,三方势力渐微,唯独北境战事频发,齐家一直手握重权。

直到疑心甚重的隗文帝继位,齐重北接过玄武符后,为安君心,主动上交了玄武符;各方本就再难成气候的将领也只得纷纷效仿。

至此,四境兵权终于被隗文帝稳稳握在手中。

直到三年前北夷再度来犯,齐钺虽自请领兵迎敌,但除开齐家世代簪缨的名头和一个定北侯的虚爵,他也不过是个背负战败辱国骂名的毛头小子。

朝堂之上议和之声难消,为表主战决心,也为力排众议,隗文帝重新请出玄武符,交予齐钺,以安军心。

上一世虽是不问外事,但隗明王朝史册林诗懿却是读过,果然这一世的齐钺也是接过了玄武符的威势才名正言顺的号令大军。

可交还玄武符这一段却是上一世没有的……

他齐钺到底想做什么。

“神医?”见轿内久久无言,荆望试探着唤了一声。

林诗懿被这一声唤回思绪,“战事未歇,国境未安,圣上为何要你家侯爷交回玄武符?可是定北侯有不臣之心被圣上瞧出来了?”

“可不敢乱说!”

这一句“不臣之心”吓得荆望一个激灵,差点一屁股跌坐地上,于是能说的不能说的便一股脑全蹦了出来。

“这玄武符是我家侯爷自请交还圣上的!我家侯爷还自请削爵去封,只是圣上心疼我家侯爷才没允,只收下了那玄武符。”

如此战况之下,便是市井里的草莽流民也明白,北境缺不得一个齐钺。可但凡全天下都知道缺不得的那个人,便会是皇帝心尖上的那根刺。

齐钺的权早晚要削,但此时却不是上佳的时间。

如此说来,收回玄武符便成了遏制齐钺一家独大的上上之策。

林诗懿细细思忖,这些道理她能看懂,齐钺又怎会不知。

眼下只要齐钺不提,隗文帝就是对他如何忌惮,也断不会在此时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那他为何要自请交还玄武符?

为求帝王一个安心,为保齐家百世贤名,那他从一开始便不该求娶宰相嫡女。

即是连被人诟病垂涎相府权势都不怕,又为何会为了虚名交出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玄武符。

齐钺到底想要什么?

林诗懿阖眸半晌却始终寻不到答案,只得恹恹道:“你家侯爷为何要自请交还玄武符?”

“不知道。”荆望抓了抓脑袋,“侯爷就说要去换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个啥,能比玄武符还好?”

林诗懿闻言捏着轿厢沿框的手渐渐收紧。

齐钺用玄武符换来什么,只怕天下间没有比她更清楚了——便是那纸要她与齐钺尽快完婚的圣旨。

林诗懿起先一直不解齐钺到底用了何种雷霆手段,能在这短短几天内边打消了隗文帝对军权、相权联姻的顾虑。

不曾想竟是主动交出了兵权。

可玄武符积威已久,又可统领四境之内最是强大的北境大军,如论如何看都要强于林怀济手中的相权。

如此看来,齐钺此招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若仅仅是因为要与自己赌上那天的一口气,便是万万的不值当。

林诗懿越想越是憋闷,不禁一把拍向轿门,自语出声,“齐钺!你究竟想要什么!”

一骑轻骑快马踏雪而来,齐钺行至轿边一拉手中马缰,骏马前蹄离地,一声嘶鸣。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神医好像正有话问我。”齐钺轻抚爱驹调笑道:“那日我在圣上面前说的话你怕是早已经跟秦韫谦打听过了吧?我亦不怕今日当着众人再与你说一遍——”

“但求一个林诗懿。”

“你!”林诗懿气得一时语结,半天才憋出四个字:“登徒浪子。”

她前世爱过的齐钺从来隐忍克制,当不会如此。

齐钺闻言不怒反笑,随手解下腰间佩剑竟是要去挑开轿撵垂帘,嘴上还放浪道:“你是说便是。”

“放肆!”眼看佩剑已经触到轿帘,付妈妈赶紧上前一把揪住帘子,“这便是你们侯府的规矩?”

轿中再次传出的女声已经平静冷漠,“看来侯爷身体康健,如此,我便不叨扰了。”

“诶——”

荆望对着林诗懿走远的轿子追了两步,被齐钺手中剑锋一转,拦了下来。

“侯爷!你把人气走了!还上哪给你请大夫去啊!”

荆望说着话,齐钺手中佩剑却已落了地。

佩剑砸向荆望脚边,“当啷”一声金属鸣响惊得他急急转头瞧向齐钺,瞬间脸色一黑,“侯爷你怎么了!”

齐钺几乎已经伏在马背上,伸手拭了拭唇边溢出的点点血迹,“扶我回去。”

前世关于齐钺的北疆战役中有一场不可磨灭的关键一役——倾山之战。

那场战役之前齐钺围困北夷大军于巴彦淖尔足有半年之久,北夷与后方补给线被切断,终于弹尽粮绝之际以议和之名出城,行偷袭之实燃起战火。

此战齐钺诛杀了北夷首领最骁勇善战的次子,哈斯乌拉,因其名译为中原文字有“玉山”之意,故史称“倾山之战”。

也是在那场战役中齐钺身负重伤被河流冲到下游月余才被寻回,于是才有了前一世阵前主帅失踪,林诗懿不支病倒,雪信远赴北境寻人的后续。

林诗懿匆匆返回相府后便寻来所有能寻来的战报细细研读,当终于看到“哈斯乌拉战败身亡”和“倾山之战得胜而归”的消息时脸色沉如窗外夜色。

这场艰苦一役本该发生在两年后。

但就她把脉观得的齐钺外伤愈合的近况,与战报上这一世的“倾山之战”发生的时间两厢吻合。

一切都没变,却又好似一切都变了。

“懿儿!”林怀济一入府便急急赶来林诗懿的房间,“不能嫁,你不能嫁给齐钺!就是豁出去父亲头顶乌纱甚至项上人头,我也要去求圣上收回成命!”

林诗懿从一堆战报文书中抬首,眼见着林怀济一身常服,脚底蹒跚朝自己走来,连忙上前搀扶,“爹爹怎么了?我以为您上朝一日未归。”

林怀济由女儿搀扶着坐下,接过婢女递上的茶盏的手不住地颤抖,骨瓷碰撞,“玎珰”作响。

“齐钺命不久矣!”林怀济重重放下茶杯,茶水顷刻溅了满桌,“父亲断不会让你过门去做寡妇!”

林诗懿也在林怀济身边落座,平静道:“一时片刻还死不了罢。”

“你如何知道?”林怀济双目圆瞪,不可置信的瞧着林诗懿。

“爹爹莫不是忘了。”林诗懿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递与林怀济,“女儿是大夫。”

林怀济急得站起身来凑近林诗懿问道:“你把过齐钺的脉了?”

林诗懿只微微颔首。

“那你可知——”林怀瑾一手撑着桌沿倾身向前,几乎是与林诗懿耳语道:“齐钺今日已是殿前咯血。”

林诗懿把出齐钺身体抱恙,却一直无法确诊是何急症,不曾想病势已然如此沉重。但如此沉重的病症她居然寻不到半点端倪,如此便只可能是——

“爹爹,你可知道他还有别的症状?”林诗懿急急问道。

“现下已是何种光景了!”林怀济一脸诧异,额头急出了一层虚汗,“你怎么还起了大夫的毛病?”

“那不是病。”林诗懿突然沉了嗓子,轻声道:“连我都把不出的,只能是毒。”

“是了是了,如此便是了……”林怀济闻言一颤,直接摊到在身后的座椅之上,抬手颤颤巍巍地想要拿起茶盏,瓷杯却应声落地,“你表哥使了大把的银子多番打探……”

齐钺近身侍候的都是如荆望一般的军中老人,口风甚严,秦韫谦多方打探才从齐府一个粗使的浣衣婢女口中得知,最近齐钺贴身的里衣总是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

林诗懿听到这里再也无法维持之前的沉稳平静,她如林怀济一般瘫倒椅背,霎时间面若死灰。

浑身皮肤渗血意味着什么,林怀济自是不会知道,但林诗懿却铭心刻骨。

并不因为她是大夫,而是因为那是前世林怀济突染重疾不治生亡时的病征!

她重生后一直苦苦寻觅,至今未能找出相似的脉案和病患,原来是因为这本不是病,而是一种她闻所未闻的天下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