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康柏骇住半晌后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下官见过定北候。”

齐钺没有答话,只是斜眼睨着康柏,他两辈子都最讨厌和读书人打交道,秦韫谦那种精明人他讨厌,康柏这种酸秀才他也不喜欢。

“侯爷!”荆望出了军营就没有了规矩二字,他见状直接冲了上去,“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齐钺还是盯着康柏,却怎么也找不到对方那日在御前不卑不亢、慷慨激昂的影子来,“只怕你教人卖了连回家的路都找不见。”

“哪能啊——”

荆望挠着脑袋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被齐钺直接打断。

“是吧?”他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荆望,继续盯着康柏,“康公子?”

“侯爷明鉴。”康柏被点到名字又再颔首,“如果您刚才在门外什么都听见了,就该知道下官并无恶意。”

“我听见了,所以我知道——”齐钺也状似了然地点了点头,“你还有话没说完。”

“侯爷,您该知道——”康柏抬头对上齐钺的眼神,还是有点怯怯的,但也没有再逃避,“除夕夜的弯刀客还有您身染奇毒的事儿,都不是秦韫谦的手笔,他没有那样的本事。”

“侯爷。”他又再抱拳作揖,深深一礼,“不得不防。”

“你连奇毒的事儿都知道?”齐钺蹙眉,上前两步,“康公子不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吗?”

齐钺步步紧逼,康柏便节节后退;这房间局促逼仄,说话间康柏的后背已经贴到了后墙上。

“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齐钺终于在康柏身前站定,“你当日在御前那副不卑不亢、慷慨陈词的架势呢?合着跟我这儿演戏呢?”

那到底哪副嘴脸才是真的?

“我没有!”

康柏直起身子抬头,被逼到了墙角才终于能看出点荆望和林诗懿都曾说过的那种读书人的傲气。

他当日在御前能能不卑不亢,能慷慨激昂,是因为他笃信自己行得是正义之举;但在齐钺或是荆望面前,不行。

他心里有愧。

“侯爷,您与郡主还有荆大哥对康柏有救命之恩,又曾在危难中遗康柏容身之所,恩光渥泽,康柏无以为报,定不能眼睁睁看着将军府身陷水火而无动于衷。”

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却越发透出点倔强来。

“可是太子殿下也曾救过康柏的性命,于康柏有知遇之恩,康柏也绝不能有负太子殿下所望。”

“所以不论康柏知道什么,也都只能言尽于此……”他再颔首,一揖到地,“若是侯爷定要相逼迫,康柏情愿一死,以昭日月星辰。”

齐钺闻言默了良久。

“都有恩就有恩嘛,怎么好好的说着话动不动就要死不死的?”荆望在一旁着实摸不着头脑,委实忍不了才住上前道:“你们这些秀才是不是书读多了,把个人脑子读成了猪脑子?”

没人搭理荆望,齐钺叹了口气,“所以,是太子告诉你的?我要的答案,他都有,对吗?”

康柏没有答话,仍是低低地垂着头。

齐钺回退了两步,连着道了两声:“好、好。”

说着,他转身出了房门。

“侯爷急着去哪?”见齐钺出门,卫达急急地跟上,“去相府接夫人吗?”

“夫人回相府了?”齐钺闻言慢下了脚步,“可有人跟着?”

“侯爷忘了?您出门时夫人说您有事要忙,相国大人近来身子又一直不好,她回去看看。”卫达总算跟上了齐钺的脚步,“今儿个荆望跟我都不在,您还特意吩咐了多叫了两个近卫跟着。”

齐钺叹了口气,刚才一紧张,真的给忘了;他吹响口哨,唤来独自在道旁撒欢的枣雪。

“太子在宫里吗?”他拽着枣雪的缰绳问道。

“太子殿下在西郊皇陵。”卫达放低了声音,“太子生母裴氏追封了皇后,按理说,他是该去看看的。照祖制祭拜需要提前斋戒三天,今日刚好期满,大概明日就能回。”

“裴氏?”齐钺微微蹙眉,翻身跨上枣雪,“等不了了,去西郊皇陵!”

“现在?”卫达疑惑地看了看天光,在心中大约计算了时辰,“西郊皇陵路程可不近啊,侯爷,若是现在跑马赶过去,到了都该后半夜了——”

卫达刚才一直警戒在门外,也闹不清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想再劝两句,可齐钺一夹马肚子,枣雪就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只把自己的声音留在卫达耳边——

“若是现在还不走,那后半夜也到不了!”

齐钺与卫达都是行伍出身,北境地广人稀,行军跋涉的事一点也不稀奇,现在又是两人一队、轻骑快马,总算在子时的梆子声敲响之前赶到西郊皇陵。

照理说普通臣子不得圣谕是不能随意进出皇陵的,齐钺都做好翻墙的准备了,却在门口遇上了提灯相迎的太监。

“太子殿下候着呢。”太监也不多话,躬身抬手举着灯笼指了个大概的方向,“侯爷,请。”

齐钺被太监引至皇陵内大片修竹后一处隐蔽的水榭,太监推开房门,识趣地和卫达一道留在了门外。

从门里看去,太子李瑊捧着一卷书册在书案边坐着,虽是一身常服,却衣着周整,配饰齐全。

齐钺看着李瑊脸上些许的倦色,这起止是候着,只怕是已经侯了很久了。

他抬脚跨过门槛,“臣齐钺,见过太子殿下。”

“定北候来了。”李瑊放下书册上前,双手扶起齐钺,笑容和声音一般亲切,倒没有半点得势皇太子的架子,“叫李瑊好等。”

齐钺起身,眉峰一挑。

他起先想过许多种与李瑊周旋的可能或方法,但却万万没有想到李瑊会这么直白地道出他正在等着自己。

“定北候,坐。”见齐钺没有答话,李瑊做了个“请”的手势后率先走到圈椅旁坐下,“是李瑊太过心直口快,定北候莫怪;但李瑊并无恶意,定北候若有话,但说无妨。”

齐钺扫了眼桌上的茶盏备下的都是两人份,眉间一凛,“太子殿下怎知齐钺今日会来?”

“我知定北候一定会来,却不知什么时候会来。这不,怕定北候入宫不便,也怕宫中人多口杂,只好早早来这皇陵候着。”

李瑊顺着齐钺的眼神看过去,笑意清浅,毫不避讳地直接伸手为齐钺满上一杯花茶。

“康柏识礼,却更是重义,将军府昔日与他有恩,他既知道其中猫腻,便很难袖手旁观。不过李瑊也帮过他一些小忙,他那个别扭的性子自然也是不肯多说,侯爷可不是只能来寻我吗?”

“太子殿下快人快语,齐钺佩服。”齐钺接过茶盏,放下后抱拳,“既是如此,便恳请太子殿下明示。”

“除夕夜的苍鹰弯刀客和定北候身中的奇毒不是秦韫谦能做到的事儿,想必这点定北候心知肚明;以定北候您对北夷草原的了解,甚至已经看出,那弯刀客,非是真的弯刀客。”

李瑊也为自己满上一盏花茶,浅浅地润了润嘴皮。

“不管是弯刀还是奇毒,都没有能要了定北候的性命,侯爷可想过缘何如此?”

齐钺也捧起茶盏浅尝辄止,“请太子殿下赐教。”

李瑊盯着茶盏笑了笑,看出了齐钺对自己的戒心。

“因为主使之人本不想要定北候性命,他只是要您明白隗都凶险,想催您快些返回北境罢了。”

李瑊轻叹一声起身。

“可现下北境十二城业已收复,侯爷再度返回隗都却没有理由重返北境,焉知道对方可会再次出手,也保不准这次冲着的就是定北候的性命了。”

“康柏忧心,并非全无道理。”

太子起身,齐钺也没有继续坐着的道理,他跟着起身,“太子殿下既如此坦诚,那可愿直接告诉齐钺,所言何人?”

李瑊回身,对齐钺微微颔首,抱歉道:“恕李瑊爱莫能助。”

“或者齐钺这样问——”齐钺勾了勾嘴角,“这个人,和当年我爹兵败巧朵那一事,可有干系?”

“非是李瑊不想说,只是——”

李瑊面露难色。

只是,去年齐钺返回隗都之时,李瑊已经离了皇城;而他虽是比齐钺年长几岁,十几年前却也不过是个落魄皇子,母妃无宠,亦无家世。

“李瑊汗颜,能力有限,零星的证据我有,却始终无法查实,如此泼天的罪名,李瑊不敢说出信口揣测之言。”

“不过——”他忽而话锋一转,“若是侯爷疑心除夕前后对您动手的人与当年老候爷兵败一案有关,李瑊倒是可以为定北候指条线索。”

“李瑊事前所得证据虽不详实,却无不指出现在朝中一人或许知道当年始末。”

齐钺听到这里双拳已然攥紧,左臂因为用力传出隐隐的疼痛像是在提醒他要冷静,可是他还是无法抑制袍袖中的手轻微地颤抖。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真相接近的紧张。

接着他听见太子低声道——

“这个人,定北候比李瑊熟识,正是懿宁郡主的父亲,当朝宰相,林怀济。”

论能力,能在十几年前窥探这样的大案,地位一定不低,而这样地位的人今日若扔在朝堂之上,年纪肯定也不轻了。

其实在李瑊说出那个名字之前,真相似乎就呼之欲出,只是齐钺不敢往下细想。

他松开紧握的拳头。

很多时候,最害怕的事情一旦真的发生了,大概也不过尔尔。

转身离开前他最后问了一句,“敢问太子,为何要为一直齐钺指路?”

李瑊轻笑,“我母妃,是裴城人。”

作者有话要说:晚些时候有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