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埙篪
——相比于埙篪相和,我更想与你琴瑟和鸣——
一路狂奔回家后,景肆激动地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很久,眸子在黑夜中极亮,复又坐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旁的架子前,找了本空的描红本,虽有些幼稚,但顾不得那么多了。景肆拖了杌子过来便趴在豆灯下写起手记来。
景肆的字是景象行与段娖一同教的,他很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学到了父亲笔下的潇洒不羁与母亲字里行间的文雅方正,因而景肆的字豪放得很整齐,笔锋舒展却不凌乱,读来也让人赏心悦目。写完一篇后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景肆啧啧称赞,并决定这个本子只记录自己与段匀之间的故事,以便学习段匀的谈吐思维。打定主意便熄灯上床,段匀的影子偏偏挥之不去,景肆翻来覆去好久才勉强入睡。
次日沅桥再聚,两人又是天南地北谈一通。
“对了,你昨天拿什么抵在我心口的?该不会是刀吧?敢情我昨天是命悬一线啊?”景肆突然道,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
“那怎么可能?”段匀笑答道,从腰际掏出一柄墨色长棍。
这长棍较笛更粗,比箫渐短,通体乌黑,却似是剔透,又刻有细细的纹路,越发显得低调而尊贵。其上有八孔,像是乐器,但景肆确是见无所见。
“这叫篪,竹管乐器。”不待景肆发疑,段匀便发话了。
“没听过,会吹?”
“嗯哼,竖起耳朵听好了。”
只见段匀将篪横在唇下,反手覆孔,轻送出一口气。
篪声悠远绵长,平仄起伏皆似溪水拂过般柔和婉转,又似清风略过般绵延至远方,声虽辽远温婉却也铿锵有力,动魄而澄澈,悠扬又空灵。
景肆愣愣地听着,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心静安稳。
一曲吹罢,段匀始终盯着景肆的双眸,自始至终没移开过。
“怎么,听傻啦?”段匀收了篪,探身到景肆面前笑道。
“没有,只是忽然觉得,你的确有点高风雅仕之姿。”
“哈哈,借你吉言。想学么?”
“多谢,不过不用了,我会吹埙就够了,学的多忘得多。”景肆摇头,又耸了下肩,将自己惯于御蛊时吹奏的土埙从怀里掏出,递给段匀。
段匀知其擅长以音律御蛊,接过埙来打量一番道:“也好,改日给你带份埙篪合奏的谱子来。”段匀手作抖谱状,语调轻快。
“埙篪相和,倒是缘分。”
后来段匀的确带了份乐谱来,两人大概熟悉了谱调,稍稍合奏,果真是精妙至极的乐谱,埙篪相协,空灵澄澈,万籁有寂。
日子轻悠悠得走,两人关系日渐笃。
某日,日上三竿,景象行同景晚山去了后山练剑,段娖也离家去了山里深处给病入膏肓之人下蛊。
说来也是厉害,曾叫人闻风丧胆的巫蛊之术不知怎的流传到段娖手里就成了治病救人的妙方,借着蛊虫妙手回春。而景肆始终是年纪尚轻,且其土埙又不若段娖的骨埙曾有生灵滋养而得以加持。虽不及其母亲的御蛊能力强,但景肆仍是数一数二的御蛊高人,若真要他伤人救人也是半点不会含糊。然而偏生景肆贪玩,最喜玩笑,他的蛊多半是为了玩闹而来的,而另一半竟又是为了做生意御来的,一来二去,蛊术被这母子俩□□地在湘西半点邪术威严都没有了。
景肆从梦中陡然惊醒,一头黄发在头顶炸开了锅,双耳充斥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又猛地掀起被子,不由将红透的脸埋在手心,心底又是一阵咒骂。
平静了好久,景肆这才揉了揉头发爬下了床,蹭到正房发现家中无一人,这才慢吞吞拿着换下的亵裤去了后院的水池。
生怕父母又猜这猜那,景肆不敢把亵裤晾在外面,便偷偷带回房里。安顿妥帖这才去堂前讨了冷掉的白粥来,边扒饭边有所思。
自己怎么会梦见男人呢?怎么就梦见的段匀呢?怎么会呢?难道就因为段匀好看?那也不应该啊?莫非自己有断袖之癖?不会吧?那就算是短袖,凭什么自己是在下面的那个呢?爷很硬气的啊!不可能的啊!
“啊!怎么会!?”左想右想想不通,景肆拿额头“当当”撞了桌。七八下后前额传来阵阵疼痛,他拿手揉了揉额头,索性侧脸贴在案几上,将挡眼的头发拨到耳后,怔怔发起呆来。
他曾盯了段匀的眼睛细细看来,那双眼睛生的着实好看,眼型偏长,黑白分明,眸中带光,睫毛纤密,重睑宽度恰到好处,纹路清晰流畅,给原本深邃的眸子加了灵魂,看他的时候满眼笑意,虽带了些许调戏的意味,却让景肆感到可靠而温柔,不由又想到昨夜梦里那张令他欲罢不能的脸……
“停!”景肆拍案而起,震得空碗只作响,“差不多得了,还想得没完没了了,一大老爷们而偏生的这些姑娘家家的小心思,丢人不丢人?”说罢抬手狠狠锤了脑袋,收拾起碗筷来。
是夜。
景肆一路小跑的赶到沅桥,看到一袭黑衣向他招手,他忙止住就要放肆的思想,强装镇定地走了过去。
段匀见他步履有些迟缓,等不及就迎了过去,未及站定就抓过景肆的手。哪成想后者仿若触火般将他的手甩开,两人皆是一愣。
景肆本就有所思虑,被不分皂白地一牵,脸上满是惊魂未定,而后察觉自己反应过激和对面人不明所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像是被发现什么秘密一般红着耳朵尬笑了两声。
段匀挑了眉如看戏般看他脸色瞬息间的变化莫测,心下有了猜测,但也不说破,少顷,清了清嗓子问道:“冷静下来了?”
“咳……嗯。”景肆微低着头,垂着眼,瞳中神情被卷翘浓密的睫毛遮了大半,但段匀能想象得到若要对视会是怎样的温情似水,鼻骨笔挺但弧度轻柔,拦腰还微微泛红,脸颊更是似有红霞将出未出,段匀心道这表情倒是不多见,不由多看了几眼,再将他手牵起来将一盒小食放在他手心:“昨日你说想吃辣,碰巧我喜辣,府中常备,口感不错,你尝尝?”从始至终,段匀的眼睛都未移开。
景肆接过段匀递来的酒壶,仰头便饮。段匀坐在他身边,一手撑席,一手托腮,盯着他光洁的脖子看,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想要亲上几口留几个印子,正待要附过去做点什么,景肆就喝干了酒,打了个饱隔道:“啊……爽!”扭头拍了拍段匀的肩,一脸满足道:“寄离兄,你可真好啊,有吃有喝又有华服赏玩,是不是如果我跟了你日后就可以只顾吃喝玩乐,坐着等死了?”
“是啊,那就跟我吧。还有,都告诉你了不要叫字呢!”
“有什么分别,我没字而已,要不你给我取一个?”景肆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顿吃喝便什么也释怀了。
“取字不会,娶你可以。”这种浑话说得不是一次两次了,段匀从不觉有丝毫不妥。
“滚蛋,别恶心我。”景肆抬肘捣了段匀臂膀。
“哎,总也上当,喝了酒也不行。”段匀往后一仰,又躺回了席子,叹道。
“瞧不起谁?我酒量极好,酒品也绝对极佳,只不过从小到大没醉过罢了,比一个吐一个,百试不爽!”景肆也斜倚下来,看着段匀,笑得纯良无害。
“你想试试么?”
段匀没答话,只是望着景肆浅色的眼睛,双睫微颤,眼尾微红,似是有水汽氤氲,那清澈的眸子里尽是笑意。他的瞳色太浅,映不清自己的样子,但段匀深觉自己对眼前之人的爱意也许再也藏不住了,从内心深处里,想要蓬勃而出。
被段匀炽热的眼神盯地发毛,景肆正待起身,忽然被一只手扣住后脑,幞头被人解开,将头发尽数散下。还未理清眼前状况,自己的嘴便被含住。
“想。”
我想与你踏遍山河湖海
我想与你看清六界百态
我想与你尝过世间禁果,
我想与你历尽生老病死,缘起缘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