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买回来的点心，包在油纸里，用纸绳捆成十字，打了个结，顶上还搁着块四四方方的红纸。因为是现打的点心，隔着纸包摸上去还冒着热气儿。

伍一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点心了，印象中在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在外婆家见过包成这样的点心。等再大一点，市面上卖的就都是各种包装精美，上面印着诱人广告图案的糕点了。

她打开外面包着的油纸，拿起一块圆圆的，上面盖了个小红点的酥皮点心。咬了一口之后才发现，里面的馅是小时候吃过的青红丝的。她不是很喜欢，但长安却吃得不亦乐乎，一只小手小心翼翼的在底下接着掉落的酥皮渣，等吃完一块了，再将手心里的酥皮一把放进嘴里。

眼看着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又要拿一块，伍一连忙制止他，“都吃三块了，小心把牙给吃坏了。反正天气冷放不坏，留着明天再吃吧。”

长安很听话，点了点头就跑去练字了。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因为到年底了，这段日子周家上上下下都忙得团团转，杀猪宰羊，熏腊肉、蒸扣肉，准备着过年吃的饭菜。

佃户们交来了一年中大半的收成，收成不够数的，拿鸡鸭牛羊凑。要是连半只鸡鸭都没有的，那就拿家里的闺女凑。手脚麻利的，就送来周家做丫鬟。长得俊的，入得周老爷的眼的，就送来做小老婆。周家这么多房的姨太太，多半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顾兰芝，还有八姨太。听说八姨太的娘家原本家道殷实，也上过几年女校读过书的。可后来她父亲染上了大烟瘾，整天一杆烟枪不离手，躺在床上和姨太太吞云吐雾，好好的家业被败得精光。田卖光了就卖祖屋，祖屋卖了就卖女儿，最后五十块现大洋把独生女儿卖给了周老爷做八姨太。

伍一听了心里唏嘘，这样的家庭，为什么不逃出去自己谋生呢？但她也没有工夫多想别人的事。趁着周家忙做一团，她又找借口出了两趟门，把能当的首饰都当了。但衣裳有些显眼，不好带出去，而且她听说眼下和前清有些不同，因为潮流变得快，所以女人的衣服不好当了，于是她也就放弃了当衣裳的想法。为了方便携带，她把手头的铜钱基本上都换成了大洋。当东西得来的钱外加她这些日子攒下的月钱，总共凑齐了三十块大洋。

她想着在路上穿着长裙不方便，而且顾兰芝和长安的衣服料子都是好的，在外面难免引人注意。为了低调一点，她找来粗布，用从丫鬟那里学来的手艺，给自己和长安都各缝了一身棉袄棉裤。

她对着大洋想了想，觉得这么些大洋带在身上不安全，万一要是被人偷了或抢了呢？于是，她把缝好的棉衣棉裤又拆了一点线，将大部分的大洋塞进棉絮里面，再重新缝合起来。手头只留了几块大洋以及几吊铜钱在路上用。

另外，她还找机会去车马行问了问。要是雇一辆马车去省城，年节比平时要贵一点，得三块大洋。如果是驴车，就会便宜些，可缺点是走得慢。她是带着长安往外逃，因此越快越好，虽然马车要贵一点，她最终还是决定雇辆马车。

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在省城念书的大少爷和大小姐都回来了。

伍一自从穿越过来后，还从没见过周家的少爷小姐们。今晚因为吃团圆饭，才第一回见到他们。

大少爷看着二十岁上下，与周老爷的长袍马褂不同，他穿着一套藏蓝色的中山装，戴着副金丝眼镜。

大少爷说他过年后想去北平念书。大太太听后一脸的不赞同，“那怎么成？你在省城念书，好歹有舅舅照应着，要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连个熟人都没有，我同你父亲怎么放心得下！”

周老爷倒是比较开明，“莫说是北平了，就是去留洋，咱们家也供得起。我听说如今洋学问吃香，去外头喝几年洋墨水，等再过几年回省城衙门里谋个正经差事也不错。”

“我也要同大哥一起去北平念书。”大小姐这时候突然插话说。

伍一听了这话，朝她看过去。周家大小姐上身穿着斜襟的短袄，衣摆长度刚刚过腰，宽宽的袖子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下身穿着一条黑裙，正是当下女学生最时髦的装扮。

大太太听了她的话，吓了一大跳，“早知道当初就不该送你去省城念书，你看看你，好好的姑娘家现在都学成什么样了？”

“为什么大哥能去，我却不能去？”

大小姐不服气，大太太也不让步。最后大小姐撂下句话说要离家出走，与这封建腐朽的大家庭划清界限，气得周老爷直拍桌子。

大少爷忙出来打圆场，“娜拉不也离家出走了吗？可你有没有想过她离家出走后的结局？依我看，除了堕落，便只有回归家庭这条路可走。女性没有经济独立，谈什么离家出走，同家里划清界限？”

伍一记得娜拉好像是一本外国小说的女主人公，为了追求独立自由，离家出走了。这个时期，许多学校都排了这部话剧，在学生中的影响很大。她认真想了想，要是自己离开了周家，在这个女性地位普遍低下的时代，就像周家大少爷刚才所说，靠什么养活自己和长安呢，真的能实现经济独立吗？她有些明白了八姨太为什么当初没有逃走了，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女性要离家出走独立生活，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原本为了给少爷小姐洗尘，今晚的饭菜做得十分丰盛，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可最终却闹得不欢而散。

伍一正要带着长安回自己的院子，却突然被大小姐叫住了，“你跟我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有些纳闷，顾兰芝在周家鬼憎人厌的，可周家的大小姐却待她态度自然，还有些亲切。

她跟着周大小姐到了她住的屋子。这个屋子她还是第一次来，进去以后发现里面摆着的床，不是老式的雕花床，而是西洋的软床，与这古色古香的老宅有些格格不入。地上还放着几件行李，看样子因为今天才刚到，所以还没来得及收拾。

周大小姐弯腰从行李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伍一手上。

伍一低头看去，是一支丹琪牌的口红。

“上回中秋我回家时，你托我买的，你忘了？”周大小姐问。

那时候伍一还没穿越过来，自然不知道。

“谢谢你，多少钱？”

“不多，两块大洋。”周大小姐笑着说。

伍一心里在滴血，这钱都快够她去趟省城的路费了，总算知道顾兰芝以前为什么没存下一块铜板了。

伍一和周大小姐说话的时候，眼睛瞄到了墙上挂着的地图。她想仔细看一看现在所在的位置，但地图上的字太小看不清，于是就走到墙壁跟前问：“这个是什么画？怪稀奇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周大小姐噗嗤一声笑了，“这个呀，可不是画，是地图。”

“哦。”伍一点了点头，眼睛快速地在地图上找到了省城的位置，接着顺着省城周边又找到了她现在所在的这个小地方。她发现，她现在所在的这里，其实在两省的交界处，比起省城，离邻省的某个城市更近一些，她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这天夜里，她哄着长安早早睡下，将衣柜里备好的两套棉衣裤放在床头。伍一有些激动地想，到了明天晚上这个时候，她们已经离开周家，到了外面广阔的天地了。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做了这么多天的准备，到了要走的这一天，心里却突然紧张了起来。她把整个计划在脑中过了好几遍，觉得万无一失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