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三更合一】

姜梨没想到进来的这么顺利。

当几个小朋友穿过茂密森郁的丛林之后,发现这里面一片干净,连小虫子小爬行动物都很少,像是被杀虫清理过,地上也没有很厚的落叶,还有规划出来的人行路径,很显然有人类生活的痕迹。

但是……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类痕迹呢?

姜梨想着神秘哥哥保证的不会有危险,还是放心大胆地继续往前走。

其他的小朋友就没有她这样的自信了。

杜璟璟和陈竞向着姜梨越缩越近,恨不得跟她抱在一起。

“齐、齐橙,还要往里走吗?”

“对呀。”

“可是里面会不会有猛兽,会咬上我们……”

“不会的。”

小姑娘笃定地回答,随后善解人意地伸出小手:“你害怕的话就和我一起走吧。”

杜璟璟顿了顿,“哼”了声扭过头,小声地说:“我才不怕……”

话虽如此,没走几步就不自觉靠近了姜梨,别扭地抱住了她的胳膊。

陈竞:我、我也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算了,不敢讲TAT。

走过丛林,是一片平地,没有树木遮挡,眼前一片明亮的光线。

有一座很高大的建筑。

建筑的高度刚好和周围的树木齐平,被茂密的枝叶遮掩着,风吹起叶涛,寂静到心悸。

建筑物外围用严实的遮挡物和脚手架遮住,像是还在施工,偶有一扇小窗。

每一个棱角上都有几不可视的黑色摄像头。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密切监视之中,甚至在紧张的氛围里开起了小差——

“原来没有动物,好神奇哦。”

“这栋楼好大哦,是新修的度假酒店吗?”

“环境好像很好哎,下次让导演订这里也不错,还可以丛林探险。”

盯着监视器的观察员:“……”

你们这是上这儿旅游来了??

因为偶尔会有游客误入,所以基地费心设置了一些小障碍物,以便无风险无伤害地驱逐这些普通人。

如果到处都是荷抢实弹的站岗放哨,那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里不对劲,更容易暴露。

他们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霍晋朝虽然被称为W国的骄傲,实际上并不在编制内,严格说起来,他是个需要特殊管制的闲散人员,主业养狗,副业做科研。

他是个危险而放纵的天才,如果才华不加以引导,极有可能会带来牺牲。

他本来说什么也不肯听话,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想通了,主动接受了限制。

在获得塞因奖之前,他就已经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出席颁奖典礼已经是特例,何况他当时还发了疯似的扔下奖杯就要回W国。

自然是无法如愿。

不过最起码,给他造的笼子还是挺舒适的。

霍晋朝不喜欢和人接触,就裁减人员配备;不喜欢在庞大而空洞的城市群里活着,将他送到南部海岛的深林基地中。

霍晋朝来了这里之后,很有情调地养了一屋子的动物,什么金毛藏獒萨摩耶二哈孔雀野鸡还有不知道从哪牵来的雪狼。一开始大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以为他只是科研生涯过于无聊,想找个消遣。

直到后来他放了只公鹅出去叨得一个误入的游客狼狈窜逃鸡飞狗跳。

其他人:“……”不愧是你。

霍晋朝的脑回路,正常人实在是想不到。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别人不是天才,而他是吧……

观察员一路小跑牵了条大狗,拽着它往外走。而姜梨则在建筑物外围发现了一个密码锁。

她戳亮了屏幕,电子音冷酷无情地要她进行验证或输入密码。

[梨梨,不要犹豫,输密码。]

[可是我不知道密码是什么呀……]

[密码很简单的,就是最简单的那个,你回想一下。]

[哥哥不能直接告诉梨梨吗?]

[……别撒娇了,不能。]

唉。

生活有些艰难,只能靠卖萌混混饭吃这样子。

她咬了咬小拳头,认真地思考最简单的密码是什么。

杜璟璟以为她没辙,说:“不用试了,酒店的密码肯定要入住的时候才会给,我们进不去的。”

她去拉姜梨的手,“我们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他们该找我们了……”

密码锁“咔”了一声,门往后弹开。

杜璟璟:“……”

顺利潜进“度假酒店”之后,她还是怀疑人生:“你到底输入了什么密码呀?你在这里住过吗,为什么会知道密码?”

“我不知道。”姜梨说,“我填了最简单的密码。”

19990527,她的生日。

她有一张存压岁钱的储蓄卡,密码就是自己的生日,她熟记于心。

不知道这里的密码为什么是她的生日?

难道在那一天还发生了别的很重要的事?

杜璟璟将信将疑,而姜梨也在好奇为什么只输入一个密码就这么畅通无阻。

一切顺利得就好像专门给她开了挂似的。

她并不知道这个密码在这里象征着的权限。

除了她之外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不会找到任何机会打开这扇门。

这一路的顺利具有不可复制性。

这里的每一个人出入都需要繁复的验证流程以确保安全,但在验证系统里,只有一个数字密码可以抹去其他所有琐杂的过程,而这个密码只掌握在一个人手里。

其他诸如虹膜验证、人脸识别、指纹验证等等验证方式都可以为客观事物而影响,比如被人强行绑来刷脸。但数字密码是一个原始而主观的东西,纵然有人通过采取按键指纹进行拼凑的方法,但只要持有密码的人嘴够严,破解的难度还是极高的。

如果让其他人知道霍晋朝设置的密码是这么一串简单的数字,还是一个人的生日,估计要气到吐血。

您他妈就是这么随性地对待最高机密呢??

不过如果真有人去问他,估计他只会缓缓撩起眼皮,冰冷又阴郁地问“权限交给你要不要?”

不要。

没人敢要。

那些权限只是用来缚住他的枷锁,就好比把一只野兽钉在笼子里,还交给它一把钥匙,告诉它这把钥匙可以打开这个笼子,别人都不行。

他的希望就在手里,却永远无法突破空间的限制。

他在其他人的眼里形象无限接近于一个深陷囚笼的疯子,平时在做什么,也没有人敢问。

只要把他牢牢套在这里,不出去祸害苍生就行。

要求真的很卑微了。

心急如焚的观察员牵着狗到了空地上,却发现空无一人。

“咦,那几个小孩子都跑了?”

他纳闷地挠了挠头,心想建筑物外墙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他们钻进去,也就没有巡视,通过他常走的侧门回了监控室,调出刚才的监控看。

几个小不点走到了墙边,后面落下了一个大点的。

两个小不点拉拉扯扯地说着话。

三个小不点消失在了门里。

观察员:“……!!!”

你妈的,他们怎么进来的???

警报在下一刻拉响,贯彻整个建筑,姜梨愣了愣,看见旁边的卫生间,迅速地拉着杜璟璟和陈竞跑了进去。卫生间的门也要输入密码,她随手输入自己的生日,门顺利弹开,几个人躲了进去。

而实验室里的霍晋朝也猝然抬起头,手柄停住,因为失去了力的支撑而缓缓回弹。

机器的光芒又暗淡下来,他在阴影中伫立,面庞被分割成一明一暗的两块。

他苍白的指节抚上自己的心口。

心怎么跳得这么快。

有人闯进来而已。

有外来者毁了这个地方,他不该很开心吗。

毁了……这里。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念头呢?

霍晋朝感情空洞地回溯着记忆,那大概是在五六岁的时候。

他将一只玩具小熊平放在桌上,用美工刀小心地切开它的绒面,又对照着书,用线缝合,做得极其认真。

他的同桌看得瑟瑟发抖:“你、你在做什么啊?”

“做手术。”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缝合伤口是一件很需要耐心的事。”

他重复着作为外科医生的父亲常说的话,细致地把线拉紧。虽然手法稚嫩而粗糙,但好歹是把小熊修复成功。

同桌并没有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吓得离他远远的,跑出了教室,向好朋友倾诉。

一个传另一个,又是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

霍晋朝从“缝玩具小熊”到“喜欢给人做手术”到“把别人划一刀再缝上”再到“有杀人狂的潜质”,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他茫然地抬起头,才发现周围已无任何人。

小孩子们又怕又恨,争先恐后地叫他“小变态”。

为什么是变态?

他不解,沉默地收拾书包回家。

白日里身为精英的父亲脱下白大褂,眉眼倦怠,又和妈妈吵了起来。

他关了门隔绝喧嚣,在房间的桌上放上一个橘子,继续拿出美工刀划开果皮,用镊子把果肉一瓣瓣取出来,对照着父亲的专业书,极其认真。

他想成为一个外科医生,在父亲钟爱的道路上走得很远,直到成为他的骄傲。

霍晋朝并不知道后来这些行为会成为医学生们百无聊赖时的消遣,在娱乐匮乏的年代,他还不懂异类是什么,就已经成为了异类。

他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这样一来更是独来独往。

好在他的精神世界足够丰富,自己和自己相处也足够融洽。

只是到底很孤独。

这种孤独还没有来得及被化解,他憧憬崇拜的父亲就从救死扶伤的医生,成为了一起变态杀人案的凶手。

受害者是他的妈妈。

被极尽残忍的手法,一块块分解。

因为她婚内出轨。

喧闹、争吵、指认、咒骂、报复接踵而来,因为这宗震惊世人的惨案,他更是被孤立得彻底,在尚且年幼的同龄人眼中,坐实了他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怪不得他有那种恶心的癖好,原来是杀人犯的儿子。

怪不得他鬼鬼祟祟的,原来是在犯罪。

“他就是个小变态!他以后会害人的!”

“他有个杀人犯爸爸,这辈子已经毁了!”有小孩子尖叫着说。

霍晋朝茫然地站着,像听不见。

在大学任教的远房亲戚来给他办了退学,带他去了别的城市。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去过公共场合,更没有去学校,他不该出现在任何人多的地方。

亲戚出门的时候,他就独自坐在窗前,反复地数着高楼下来往的人群,数字攀升到千,到万,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却保持着相同的麻木。

每一个人路过他的窗下,都在他这里留下了一份时间。

亲戚回来时,他问:“时间能倒流回过去吗?”

亲戚知道他想问什么,但他过去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亲情包括他的梦想,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没有任何现实的支撑点。

亲戚摇头:“不能。”

霍晋朝懂了,再也没提起过自己要成为医生的梦想。

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他也不想救任何人。

后来他展露出天赋,在亲戚的引荐下认识了后来的导师,一路走来,有了可喜的成果。

导师问他为什么选择这条路,他坦诚地回答:“为了毁灭。”

后来有人评价霍晋朝,说他狂妄自大,说他反社会,说他三观自成体系,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影响他,他也不把任何事物看在眼里。

这样的人拥有极高的天赋,是很危险的,就像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炸的炸.弹,不明白他的导师为什么就那么放心把重任交给他。

姜姓导师十分自信地说,他相信霍晋朝能控制自己。

他倒不只是相信霍晋朝,而是相信自己的女儿。

霍晋朝认识姜梨的时候才十二岁,研究院里的人都不大喜欢他,避之不及。他在其中是最矮最小的人,踮着脚打了饭去角落里吃,形单影只,没人在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个小姑娘总是会端着小碗坐到他旁边,只隔一个座位,小跟班似的。他冷眼扫去,她却端起自己装牛奶的杯子对他晃晃,好像在打招呼一样。

撞上了几次之后,他也就懒得理会她。

直到有天在导师的办公室里和她见面,她缩在沙发上写作业,咬着笔头算题。

小姑娘和他差不多大,长发蓬松柔软,披在身后,把小小的个子笼罩起来,抱着膝盖的时候整个人像一颗毛绒球。

大概是因为做错了题被导师教训了,她气鼓鼓地鼓起腮帮子,笔尖在纸上点点点,就是做不出来。

他和导师说完了话,才听见他说:“你帮梨梨看一下题,我太头疼了,怎么就是讲不会呢?”

“明明就是你又出高中的题给我做!”

一大一小两个互怼了半天,干瞪眼,霍晋朝才听出他们是父女。怪不得这个小姑娘能随意出入这里,他想。

姜梨这才注意到是食堂里的“饭友”,兴奋地和他打招呼,霍晋朝淡淡的,没应,当没听见要给她看题这回事,拎着本子就出门了,刚出门没两步,姜梨就追上来。

“这里好多大人,只有我一个小孩子,吃饭好尴尬的。”

霍晋朝没作声。

“和你一起吃饭就显得我没那么特殊了。”

可是他终究还是特殊的,不会因为一顿两顿饭而改变。

小姑娘终于耐不住说出真实目的:“小霍,你不给我看看题吗?”

她随父亲的称谓,差点让霍晋朝摔了一跤。他有些狼狈地蹲下去系散开的鞋带,小姑娘也跟着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我不烦人的,我们做个饭友好不好。”

霍晋朝抬头看她,定定看了半天,姜梨才发现自己伸错了手,这个方向他不方便,于是伸出另一只手,示意他赶紧意思一下。

哪里不烦人。霍晋朝心想,烦人透了。

为了解决这个烦人精,他手指轻飘飘和她碰了碰,沉默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没想到烦人精晚上居然带着作业在食堂里等他。大眼睛眨巴着,猫儿一样可怜。

这次是霍晋朝坐在了她身边,隔着一个座位的地方。

姜梨那天吃了肉沫蒸蛋,妈妈做的,放在饭盒里,放学之后就近来到研究院,打开还冒着热气。蒸蛋嫩滑,挖一勺之后颤巍巍的晃。霍晋朝的视线止不住地被带着往蒸蛋上跑,姜梨突然挖了一大勺给他。

还带着他最讨厌的葱花。

霍晋朝一时有些失语,被姜梨盯着,一时间又不好意思把葱花挑出去,只好闷头咽下,多吃了几口饭压住。

结果姜梨以为他特别喜欢,又挖给他几大勺。

霍晋朝那天差点吃到吐。

在水槽洗碗的时候,他看见姜梨把碗底剩的葱花赶进垃圾桶,才踮起脚来洗碗。

“……”他觉得有点荒唐,“你不吃葱花?”

姜梨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哪个小孩子爱吃葱花?噢,我看你好像挺喜欢吃的,要不下次……”

够了,不要有下次了。

晚上霍晋朝躺在宿舍床上,崩溃地用被子罩住脸,只觉得胃里一股股葱味在回刍。

翻来覆去好半天,他才发觉自己枯寂空洞已久的心脏,居然久违地泛起了一丝波澜。

霍晋朝僵滞地抱住了被子。

他的生活从此开始,多了一个难得的乐趣,和姜梨斗智斗勇。

姜梨每天中午和傍晚会来研究所,在食堂里吃饭,或者在她爸爸的办公室里做作业。最后一个流程约等于挨批评,姜教授出给她的题她总是做不来,还喜欢耍赖,想赖掉作业。

父女俩总是吹胡子瞪眼睛,特别夸张地吵架,互相揭短。

霍晋朝冷冷淡淡地站在一旁做计算,时不时接过话头怼姜梨一句,看着她愤怒地鼓起腮帮子,疯狂地在草稿纸上乱画,就会诡异地觉得心情好起来。

做完计算的某一天,他要回宿舍,姜梨要坐车回家。姜教授去车库里调车,她跟着霍晋朝在办公室里收拾资料,慢吞吞地走出门,那天月亮特别大,垂在屋檐上。

她抱着很多书,小螃蟹似的从门里横出来,脚步轻快。没走两步,怀里的书哗啦全掉在地上。

霍晋朝本想加快步伐免得被她碰瓷,还没动身就被她拽住衣袖,撒娇似的说:“霍晋朝,你帮我一起捡。”

她第一次叫他全名,眼睛大大的,水汪汪地盯着他。

霍晋朝头一次觉得,眼睛太大了,不好。所有情绪都盛在里面,一开心,像一瓣瓣盛开的昙花似的,一层层漾散在眼睛里。

太吸引人。

他无奈地屈膝,沉默地帮她捡书,姜梨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资料里抽出一张试卷来,递给他:“上次你没看的题。”

他目光顿了顿。那些题,姜梨都一点点地补上了步骤,虽然还是不大正确,但对于之前的一片空白无处下手来说,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了。

姜梨骄傲地扬着头,等着他的夸奖,却等来一句“字太丑了”。

她脸色顿时就垮了,霍晋朝把剩下的书整齐规律地列成一垛,塞到她怀里,沉得她弯了弯腰。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宿舍,走着走着却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轻笑。

但他太久没笑,不知道怎么牵动嘴角,只轻轻的、别扭的动了一下。

算是破例。

第二天姜梨依旧在办公室闷闷地撑着脸做题,他做完计算离开时,顿了顿,抽出她手中正在画圈圈的那支笔,弯腰在旁边三两下写出步骤。

写完时,他按照自己的习惯,在下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清隽工整,十足漂亮的字体。

姜梨愣愣的,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呆了一样地看着他。

霍晋朝又有些不自在起来,冷肃着脸,把笔搁下,沉默半晌,才道:“认真学习。”

他走出办公室门,才听见姜梨在身后叽叽喳喳地说“你怎么把名字写得那么好看,是因为你名字起得好吗?”“为什么我写出来这么丑,我要去找爸爸,他给我起的什么名字呀……”

“……”

小疯子。

他在心底说。

其实姜梨这个名字,很好听的。

他从这个名字里,学会了笑,学会了开心,学会了“帮助”,学会了更多的,如何去表达情绪。

向往着毁灭的霍晋朝,头一次有了“人情味”。

姜梨不叫他小霍了,但也不叫他的全名,试图叫他“朝朝”。

正在做计算的霍晋朝眉角一扯,果断而冷静地说:“闭嘴。”

姜梨撑着脸开始转笔:“为什么不叫朝朝呀?你也可以叫我梨梨,叫姜姜也行。但是你就不可以了,霍霍和晋晋都不好听,朝朝最好听。”

他笔尖也没顿一下,头也不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占我便宜。”

什么朝朝什么小霍,听起来他像晚辈一样。

说完这话他才觉得不对,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短横,最后洇出一个小墨点。

余光看见姜梨,似乎毫无反应,他又略略松了口气。

还好是个迟钝的傻孩子。

为了叫什么的问题,姜梨和他争执到第二年冬天,两个人都长高了一点,但霍晋朝长得快,她还是差了他一大截。

每天去食堂,她就围着围巾,在他身后喊“朝朝朝朝”,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声气,总会有叔叔阿姨听成在说“早”,于是大中午的,一群人跟她回着“早早早”,让朝朝本人一度十分尴尬。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在去食堂的路上突然停住脚步,回身扯住她围巾的两个毛绒球,抓起来把她整个脑袋都绕上。

姜梨隔着毛线格子气呼呼地看着他。

霍晋朝靠近了一点,几乎抵住她的额头,恶声恶气地威胁:“不准喊了。”

姜梨反击一把,推开他,胡乱把绕在脑袋上的围巾解下来,

“不喊了!”她十分硬气。

“除非我俩闹掰了,你要让我喊一声朝朝我才能原谅你。”

“我们不是一直掰着吗?”

“……”

两个人看着是真闹掰了,一个坐在食堂东北角,一个坐在食堂西南角,遥遥对峙,吃饭飞快,沉默如松。路过的叔叔阿姨都奇怪,说嘿这俩小屁孩这是个什么状态,平时坐一块儿总吵架,现在这是算和好了还是更坏了?

不懂,不懂年轻人的秘密。

姜梨是真有好几天没找他说话,连题也不找他看了,自己抱着课本死命地翻,恨不得给它盯出个洞来,仿佛把自己盯成猫头鹰就能获得学习的奥秘。

霍晋朝也沉默了几天。最后终于看不下去她没头苍蝇似的状态,叹了口气,合上自己的资料,说:“拿过来。”

姜梨没动。

他沉默,别扭地抿了抿嘴。

半晌放轻了声音,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别做了……小霍给你看题。”

小姑娘没有听到朝朝,但也笑了起来。

十六岁生日的时候,霍晋朝想起姜梨的题还没给她看,抿了抿嘴唇,抱着资料夹推开姜教授办公室的门。

一大一小两个人都不在,他放下资料,沿着楼道找了一圈,才看见两个人影在树荫下说话。

那一眼的姜梨乖巧、听话、安静,坐在长椅上撑着下巴,闷闷地听爸爸嘱咐,没有反驳他。而姜教授也一反往常的炮仗脾气,温和耐心地同她讲话。

这两个人见面不吵架,简直是人间奇闻。霍晋朝停住脚步,刚听了两句,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似的。

姜梨在骗他。

真正的姜梨是个很安静柔软的人,不说话也让人感觉暖洋洋的,聪明体贴、对人很好,非常细致耐心,字写得很好看,也一点都不笨,是学校里闻名的小天才,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很快。

她和姜教授的关系也很好,一家三口非常和睦,从不吵架,是研究所里的模范家庭。

唯独在他面前,伶牙俐齿,娇气放纵,笨拙又骄傲,从小天使变成了小恶魔。

因为想给他注入一些“活力”,想让他变得更有生气,不再做一具枯株朽木,而是更像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

煞费苦心的导师说通了自己的女儿,给他来了一场长达四年的精神疗法。

这漫长的时间里,演员们尽心尽力,把戏台搬到他身边各处,将他包围起来。

霍晋朝像做了一场梦。

姜梨再来找他时,他在宿舍里躺着发呆。

小姑娘已经长大了,眉眼褪去幼稚,漂亮讨喜。她仍旧不把霍晋朝当外人,一来就扔下这一整周的作业,让他救命。

姜梨泄气地趴在他的桌子上,脸颊压着试卷,印出红痕,小声埋怨着苛刻的老师。他坐起来良久,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不用演了。”他说,“小骗子。”

小骗子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霍晋朝泄愤似的,揪着她脸上的肉肉,面无表情地说:“不准骗我了,以后。”

姜梨呆住。

他才松开手,姜梨脸颊发红,不知道是因为揪的还是尴尬的。

“姜梨就是姜梨,完全不必因为任何人而成为另外的人。”霍晋朝很认真地说。

小姑娘半天才回过神来,理直气壮起来:“可是那个姜梨也是我呀。”

“精神分裂患者?”

“……”姜梨忍无可忍地把作业扔到他床上,“全是你的,没得商量!”

两种状态的姜梨,她都早已成为习惯。

每一个样子的自己,她都很喜欢。

姜梨是从不会厌弃自己的人,她永远有足够汹涌足够澎湃的热情,去维持对自己,对世界,对世上每一份美好的爱意。

然后用她珍贵的热情和温暖,去照亮每一片漆黑阴霾的夜空。

像最明亮的那一束月光。

霍晋朝在研究所四年,终于摆脱了童年带给他的磨难和阴影,那些与之俱生的怪诞念头,荒唐想法,疯狂的设计,都暂且平息下来。

小变态终于还是被小骗子打败了。

他终于有了能够影响自己的人,收束了浑身的刺,努力走上正常人的道路,做一个普普通通、兢兢业业的科学家。这样的生活便让他感到沉浸在温泉中一般温暖惬意,只希望那段日子永远不要结束。

当时不觉得是谶言。

**

霍晋朝醒过神来。

从姜教授去世后,他很久没有见过姜梨了。

没能想到再听说她的消息,竟是死讯。

他脱力一般倚着墙壁,良久才缓和过来,有了力气,站在投影仪前打开监控室每日例行送来的视频。

他像是被虚无的时间拉平,眼神空洞地盯着画面。

每日重复的枯燥画面上陡然出现了一个小点。

越来越近,在他的瞳孔里放大。

呼吸声渐渐屏至停止。

小姑娘神情坚定,抬头望了一眼某个监控的方向。

……何其熟悉的一张脸。

门板碰撞声响起,他夺门而出。

姜梨表示自己真是太难了。

虽然这栋建筑里的所有门都可以用同一个密码打开,但身后带着两个小朋友,还是让她的行动有些受限。

爬楼梯爬到一半,她的智能手表响了响,她惊恐地按掉声音,环顾四周无人,才蹲在小隔间里接通电话,有些心虚。

“喂?梨梨,你们在哪?”

焦急的声音伴随着一群人的脚步声,大人们大概是发现他们消失了,正在慌乱地到处找。

她沉默了一秒,小小声说:“就在……海滩往里走,防护网下面有个狗洞……对,爬进来,穿过丛林……啊,赵静绮在那里等你们。”

那边一阵沉默。

估计是无语了,罪魁祸首·梨非常有眼色,态度良好地反省自己。

那边估计忙着跑,声音断断续续的,没多久声音就断了,手表显示没有信号,估计是这栋楼里有人开了信号屏蔽器,防止他们向外界传递方位。

但是,已经传递出去了呢……

小姜梨内心的小人摊了摊手。

三个人正挤挤挨挨地蹲着,憋住呼吸,半晌,杜璟璟忍不住说:“好臭。”

“可能是谁上完厕所没有冲水。”

“太缺德啦呜呜呜……”

正说着,隔壁猛然响起冲水声。

寂静。

一个带着几分尴尬的苍老男声说:“对不起,刚刚是我。”

“……”

完蛋。

被抓包了。

三个小不点很快被拎着领子逮出来,带到一个酒店大堂一样的地方。

只是“招待”他们的人并没有穿西装小马甲,而是穿着宽松的白色大褂,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污渍。

冲厕所的老人手抵着额头,无力地揉着眉心,不知如何掩饰这溢出屏幕的尴尬。

半晌,一个神情萎靡的中年人问道:“小朋友,你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姜梨老实回答:“从大门进来的。”

“……”中年人也忍不住捏了捏眉心,“门口都是有锁的,除非是登记过的内部人员,否则无法……”

“可是我输入密码就放我进来了。”

“……???”

他心里一咯噔,卧槽,不会是霍晋朝这疯子把唯一的数字密码给设置成八个八或者23333333了吧……

他更绝望了,只想自插双目。

摊上这么一个魔王他好难,又不敢管,你说说世界上有这么操蛋的事儿吗?

下一秒,他更是一瞬间领悟了人生要义——不要在背后骂人家,很可能他下一秒就会空降你眼前。

霍晋朝微微喘着气,推开了门。

乖乖坐在沙发上的小姑娘有一头蓬松柔软的头发,依旧是把整个小小的人都要笼住。

她鼓了鼓脸颊,闻声转过头,和他对上了视线。

门开在大厅二楼,他隔着栏杆和旋梯,望见清澈稚气的双眼。

一瞬间好像这十年光影飞速掠过,把他紧紧缠住,他从一场经年的噩梦里醒来,眼前还是姜梨,还是温暖的旧日,从未有过后来那些剧变。

她目光澄澈地望着这个堪称昳丽的大哥哥,一动没动。

霍晋朝沉默良久。

“我是霍晋朝。”他开口有些艰难。

“朝朝,来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又卡了,这次再发不出去我就暗鲨管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