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六郎!

早饭苏枣喝着娘给自己留的老鸭汤。

鸭肉已经被弟弟吃光。

云氏问她昨晚去了哪里,苏枣知道爹娘一向不准自己去村头西边,就没敢说她去了,只说是在树上睡着没听见村里的喊声,气的云氏直叹气。

苏枣喝了汤,又吃了饼,又吃了疙瘩。

云氏寻思闺女应该饱了,便开始收拾碗筷。

苏枣欲言又止。

她今天特别特别饿,昨晚回家后就发现似乎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样。

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饭量与日倍增。

原本一日三餐就可以满足的食量,现在一两个时辰就又饿了。家里能接触到的吃食就只有那些,肚子总是很饿,就算不想吃的时候也会吃很多。

想吃的时候,就更多。

就算大人们不说,苏枣也很早就意识到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的食量非常非常大,娘经常看着米缸发愁,在家里她已经是吃的最多的。

现在怎么办呢?

饥饿是苏枣年幼最常感受到的痛苦。

细微的提醒着身体,不深刻,但一直存在着。

以往苏枣会吵着要着吃,直到完全吃饱肚子。

但经过春花姐姐的事情后,她渐渐开始思考很多事情。

不知不觉也学会了忍耐。

好想吃肉啊。

肥肥的,能塞满一整口的肉。

田间夏日长。

虽已立秋,但俗话说得好:秋老虎,热死人!

白天还是那么炎热,只有夜晚日益变凉的风,诉说着秋天已至。

苏枣偶尔会想起那个哭泣的夜晚。

想起香香的六郎。

但她去了村头西边两次,这两次再没有过像那天晚上一样能飞起来的感觉,树梢她也上不去。瞎眼老汉总能发现她,那双空洞的眼睛瞪起人来,足够叫人一连做好几天的噩梦。

来了两次,进不去,苏枣也就不想进了。

她还好好多事情要做。

娘最近教她刺绣,她还要跟小伙伴捉萤火虫,捉蛐蛐,烤螃蟹,捉鱼打果,哪里有空去西边呢。

等下了雨,一天比一天冷。

清晨的雾气里,苏枣常常能看到翠绿的螳螂在吸叶片上的露珠,寒蝉也发出最后的鸣叫,一年中村里最忙碌的日子就要来临。

上午给爹送完水后,苏枣在池塘捉蝌蚪,看着水面浮现出自己的大饼脸,忽然想吃猪头了,站起身朝自个爹喊了一声:“爹,过年俺想吃猪头!”

“吃什么猪头,猪肉都莫得吃!”

“吃猪头,吃猪头!”在吃的方面,苏枣的神色显出一种不同于幼童的坚定执着。

“你这孩子!”苏大牛摇摇头,“行吧。”

苏大牛看着热热闹闹跟周围人说话的苏枣,想着闺女终于变回来以前的模样,心情也是大好,况且今年看样子,是个丰收年呢!

秋种秋收,村子里忙的热火朝天。

田间孩子们嬉笑着跑来跑去,掰玉米的,有些掰了玉米下来,就在地上挖个土窑,用玉米穗烧。

苏枣跟着娘在瓜架下摘瓜豆,成了亲的媳妇们围着村里一个快成亲的少女打趣。

“棉棉你怎么不去摸秋,晚上来我家附近摸,我这种的都是白扁豆,你摸一个回去,跟铁二不就能白头到老了?”

“我……”被称绵绵的姑娘羞红了脸。

“哟,脸红了。哈哈哈……”

苏枣知道什么是摸秋,就是夜里去田里摸东西,平日里摸东西都叫“偷”,只有中秋这天可以摸,便是拿了什么,大家也不责怪。

去年娘让她摸了稻子,可她今年也没有长高啊!

苏枣不信这个。

但她知道,村里很多姑娘都信。

*

仆人们给六郎端来了西瓜和豆子尝鲜。

还有人拿了楸叶想给六郎戴上,但少年不肯,让人放下东西便出去。

立秋了。

六郎看着院子里的树叶打着旋下落。

他想起往年,宫中这时候就该去郊外迎秋,母妃也会数七粒赤豆给他合着秋露水咽下,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妃和皇兄。

*

苏枣路过元夫子家附近时,听到元夫子正文绉绉的念着什么,仔细听,念的是:

“渐老多忧百事忙,天寒日短更心伤。”

心伤?

苏枣看了看周围,大家都很高兴呀!

今年秋收,算是大丰收呢!

村里的人都忙不过来,像她这样大的孩童都必须下田帮忙。

夫子有钱不用下地,怎么反而在心伤?

不明白的事情又增加了!

苏枣小脑瓜子痛!

*

忙了一整天,晚上云氏切了西瓜给家里人吃。

苏枣直接分到了一半,埋头就在里头啃,啃的头发上都有汁水,云氏小口小口吃着,念叨着:“明年虚岁可就八岁了,再不能这样吃东西了,一点女儿家的样子都没有。”

“女儿家到底要什么样子?”苏枣抬头,脸上粘了颗黑西瓜籽。

云氏忽然想到媒婆大痣,乐的直笑。

“哎哟,瞧我家闺女这样子!”

“娘,你还没回我呢!”苏枣噘嘴。

“女儿家……总得,文静些吧。娘也说不好……”云氏还真没想过这个,听说县城里的姑娘还有很多规矩,“你这孩子,太野了,娘有时候会觉得,是生了个小子呢。虎头……”

说起儿子,云氏叹了口气。

苏虎这两年总是生病,胃口也不好,跟村子里的孩子也没有苏枣玩的来。

孩子王孩子王,枣儿就是这村里的孩子王。

“枣儿,你要多带着你弟弟出去玩……”

“弟弟怕水,又不爱跑,爬树都不敢,就知道告状,我才不想带他呢……”苏枣咬着西瓜,看了看屋里睡觉的弟弟。

话是这么说,从这天起,每次出去她还是带上了苏虎。

苏虎喜欢告状,但只要苏枣带他一起去的地方,他就不告状了。

*

忙碌起来,日子就过的更快。

秋去冬来。

大雪覆盖了整座村子。

今年的雪下的晚。

立冬一片寒霜白。树叶落尽,寒风凄冷一阵阵来袭。

云氏在小雪时节忙着腌咸菜,大雪时节忙着腌肉,苏枣也跟在云氏身边学。

苏枣很忙。

到了冬天,大部分时间不是跟着爹去后山捡些枯枝当柴火,就是跟着娘学做腌菜或者跟小伙伴们一起钓鱼捕虾,趁着冬雪降临前能储藏多少好吃的就储藏多少。

苏枣念着自己的食量,不禁学着娘的样子,发出了重重的叹息声。

至于村头西边的小男孩,她自然是顾不上了。

村里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巍峨的群山中已然没有了一只飞鸟。万籁此俱寂,漫天飘着细碎的雪,落在瓦片上,像开了花。

家家户户蒸馒头准备过年。

苏枣跟着娘跑来跑去,偶尔在路上遇到同样忙碌的小伙伴,便抓一把地上的雪裹成球,向小伙伴扔去。

通常扔一个,就会被回好几个。

扔的满头大汗,哪里还会冷呢。

云氏今晚要炖萝卜,嘱咐苏枣去田间菜地里拔一个。

苏枣跑去菜园扒拉开覆盖在上头厚厚的雪,找了个又大又圆的□□放进了篓子,路上有些口干,她将萝卜擦了擦,忍不住往萝卜上咬了一口,冰的浑身发颤。

每到了冬天日光就格外的短。

夏天这个点还会有黄昏的余晖,但此时就黑洞洞的了。

苏枣边提着篓子回去,边思索。

她觉得这些事情很神奇。

夏天的白日很长,黑夜很短,到了冬天就反过来,黑夜很长,白日很短。她问过周围的大人,每个人都说千百年都是这样,谁知道呢?

没有几个人有兴趣去细想,想也想不通的。

苏枣好想知道为什么,可周围没有人会告诉她。

淡淡的遗憾,像风一样从心底飘过。

转眼,便过年了。

*

六郎这半年里,时常会走到靠近狗洞的围墙附近。

他还以为苏枣会来看一下他,但实际上整整半年过去,他也都没有再见过那张圆圆的大饼脸。

六郎有些后悔。

他还不知道大饼脸的名字……

冬日漫长,十分无聊。课后,六郎在书桌前画了幅九九消寒图。每天按笔画顺序填一划,等划满整张图,春天也就到了。

但别人画春天是期盼春日,他画有什么用呢?

他不可能出去。

也许永远出不去。

画着画着,六郎意兴阑珊。

他实在是太无聊了,无聊到……希望能有一个不是这屋中的面容能出现在他面前,哪怕嘲讽他弹琴难听都好,至少,是难得一听的真心话。

这天,六郎早起听见远方的声音比平日要大,还有许多汪汪汪的犬吠声,吵得他睡不着,很早就醒来。

到了中午,远方还有鞭炮声响起。

他便知道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新年将至,但小院中却是一片压抑的氛围。早上收到消息,朝中出了大事,就连守门的枭叔都是愁眉不展,更别提其它人。

六郎不想回忆从前,便在院子里练习射箭。

明明他出不去,可先生还非要教他骑射,骑马自然是纸上谈马,射箭还多少能在院子里试一试。

院中稍微装扮了一些,尽量营造欢乐的氛围。可惜这院中人人与他身份悬殊,又哪里欢乐可言?云先生严厉,不允许仆人随意与他嬉笑乱了尊卑。

六郎练了会儿射箭,坐在院子发呆。

村民送来了米酿酒,淡淡的桂花香气,香甜可口。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村外的鞭炮声响的越大声,他就越觉着浑身冰凉。

下午他发了火。

一个人静静坐在院中也无人来惹他。

下人怕他冷着,云先生出门了,没人能劝,只好顺着想主意。便有人给他端上了牛肉锅子,锅子中间隔了炭,外头一圈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

热气冒了很久,最后变得冰凉。

六郎无心去吃。

六郎不想吃,苏枣很想。

顺着香味跑到村头西边的围墙下的苏枣咽了咽口水。

*

夜里要过年。

苏枣拿了自家的一块大馒头,跑到西边瓜棚,瓜棚有些日子没用,本该拆去,但今年赵家懒散也没有拆。

苏枣本想把馒头放下就走。

但她鼻子多灵敏,不止嗅觉,正确来说应该是五官都变得格外灵敏。

寒风送来一股极香的肉味儿,是苏枣分辨不出来,从未闻过的肉味儿。

今天过年爹给她买了最爱吃的猪头肉。

苏枣出来祭奠春花姐姐,不放心把整个猪头放家里,怕被弟弟全吃了,只好带着边走边啃,猪头肉已经是世界最美味的东西,但现在这新奇的肉香,让她手中的肉都没那么香了。

苏枣不禁顺着香味方向走去……

瞎眼老汉还是在门口的守着,苏枣有些犹豫,但她失败了两次,多少有些不服气,又过了半年时间,苏枣想着自己跟书上学的动作,还想再试一试。

苏枣成功了。

脚尖点在树叶上,整个人是那么轻盈,苏枣还不知道自己学得了怎样惊世骇俗的武功,此时的她,只一心想着六郎在吃什么?

遗忘了大半年的少年终于清晰的在脑海里浮现。

落在熟悉的芙蓉树边,苏枣有些惊讶。

这些树竟还没有枯萎吗?

拿着猪头肉,她可不想钻狗洞,于是苏枣脚尖一点踩在墙上,猛的扑到了围墙上挂着,小短腿一蹬,就攀上了墙头。

往下一看,果然还是熟悉的少年背影。

苏枣正想喊六郎。

忽然发现少年的神态有些不对。

是在发呆吗?

院子里落雪洁白,一个脚印都没有,似乎少年已在树下坐了很久,垂头丧气的看着手里的一块玉佩,看的那么专注,眼睛一眨不眨。

这个院子对苏枣而言已经很大,大到惊人的安静,跟村里完全不一样,看着少年孤零零的背影,竟让苏枣有些难过。

苏枣不喜欢这种氛围,于是她轻声在围墙上喊:“你在干什么呀?“

喊第一遍时少年还未听见,他全部精神都沉浸在玉佩中,眼底的一滴泪,倔强的不肯落下来。

“六郎!”

苏枣继续轻声喊,她怕喊太大声,会被瞎眼老汉听到。见少年没听到。苏枣用手拢了拢围墙上堆积的雪,将猪头肉咬紧叼在嘴里,双手合雪一捏,揉成团朝着少年砸去。

她砸了那么久的“臭赵”,砸人可准了!

瞧,一砸就中!

少年被砸的一个激灵。

雪球四散着滚进他的衣领,六郎捂着脖子回头。

这一回头可不要紧,差点没把他吓死。

黑乎乎的围墙上,灯笼笼罩的红光里,竟出现了一个猪头!

猪头上还长了一张人脸,仿佛是一个人的身躯上两个头,一张人脸一张猪头。六郎不信鬼神,但回头这一刻,他那么一瞬间魂都要飞了。

但也就是这一瞬间。

猪头被人拿了下来,露出一张少年熟悉的大饼脸。

圆圆的眼睛笑脸盈盈,亲热的唤他。

“六郎!”

六郎愣愣看着墙头上的苏枣,想这丫头,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