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汉历九月十一,宫里声势浩大地出行来这办百兽祭已有五日,今日便是最后一天的演阵。
自打来到不岁山,除了部分位置雾气深重,总得而言也是连续晴好,没想到临了了,天说变就变,远远看过去浊云低厚,狂风肆虐,俨然山雨欲来。
帐内,苏果一夜好眠,醒来时腰上还搭着身侧某人裸露在外的手臂,冷白的肤色隐约可见微微凸起的青筋脉络,瘦而不柴,修长有力。
苏果睡着时还不觉,醒来发现大人的手压得她不能动弹,只得假装若无其事地屏气凝神,捏起陆则琰的手腕,往他身侧推过去。
可才放了一会儿,那只手又压了回来。
苏果撇过头,小指戳了戳,“大人,您是不是醒了...”
男子睁开惺忪慵懒的眼眸,斜支起额角看着她,拖起尾音懒声,“嗯。”
“大人睡得好不好啊。”
苏果昨晚虽然有被那条小青蛇吓到,但后来有陆则琰抱着她休息得还不错,解酒解的及时,连头也不疼,她翻身对向陆则琰,卖宝似的,“我还做了好几个梦呢。”
陆泽琰顺其自然地伸腿勾住她的脚腕,手势同时将她往怀里稍带,“梦到什么。”
“唔...睡得太好,便忘了...”
大人的肩宽,苏果最近常常窝在里头,都被惯出了毛病,自己寻到个熟悉的位置就不自觉往里鼓涌。
陆则琰任由她在被子里一通乱闹,环抱着她笑道,“你是睡得好,累的可是本王。”
苏果停下动静,探出脑袋,“大人,是我睡觉吵你了?”
陆则琰拨开她眼前的碎发,“嗯,好吵。”
小太监就算躺在那儿不声不响,都能‘吵’得他忍了一晚上,硬生生熬到了清早才小眠少许。
偏偏,他早上的火气更盛。
“真的嘛。”
苏果钻回被筒嘀咕时,鼻尖不经意地擦过陆则琰胸口的轻薄布料,引得他心头血愈加燥烈,她却是未觉,沉心回忆之后蹙眉道:“可是安洛说过我睡相极好的,从不乱踢人,也不说梦话。”
“...”
似一盆冰水,浇在了金丝硬碳上。出不去的出不去,进不来也进不来,梗着尤其憋闷。
陆则琰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又没抱着你睡,能有本王清楚?”
“还是,”语气渐渐冷冽,“他何时抱过你。”
苏果觉得大人的问话好奇怪,好端端的,安洛抱她作甚,再说她也不会让安洛抱呀,男女授受不亲,就算安洛是太监,那也是男人。
再说了,睡相好不好,与抱不抱有什么关系啊。
苏果没意会到不妥,傻傻乎地照实说,“没有,可是我进宫时就与他睡一张通铺,要是乱踢乱闹,他怎么会不晓得。”
“他还真是对你知之甚深。”
苏果点点头,“安洛连我喜欢吃什么都知道,我都没与他讲过。”
虽然大人对她极好,但安洛对她的好是不一样的,和风细雨的,很容易让她想起姆妈,所以她也当他是哥哥看待。
苏果的心思细腻,一想到姆妈和菉葭巷,难免伤神,但这看在陆则琰眼里,就成了回忆与陈凞的点滴。
陆则琰早上尚且不错的心情就这样毁了个彻底,他很清楚苏果对□□开窍的晚,现在这样都算是揠苗助长,尽管如此,她在遇到他之前,监栏院做守门太监那短短月余,每每提起还是教他想发狠杀了陈凞。
“小太监,你最好给本王记住,你是谁的人。”
陆则琰这些日子的确待苏果不同,但阴晴不定的性子却难变,比如他现在面上一冷,苏果后知后觉背后不寒而栗。
大人对她太好,她差点都忘了,他还是那个众人口里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
可是,她是哪里又惹到大人了啊。
...
洗漱完,苏果走出营帐,身上穿的衣衫明显就不够用了,冻得她直哆嗦。
陆则琰随后出来,松手落了件雪白的披氅罩在她身上,语气冷淡,“围场设了高台,你想看,自然会有人带你上去,若是不想看,就回行宫等我。”
“大人,那我是与你一道回宫么?”
陆则琰冷笑,“不然,你想与陈凞走?”
苏果第一次觉得大人无理取闹,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大人无缘无故对安洛的敌意,赌气道:“大人若是事物繁忙,我也可以和安洛李荃他们一起坐马车回宫的。”
陆则琰闻言,皱眉看向她,眸色愈冷。
...
***
明殷朝初初倡导以文治国,有能者文臣无数,后来因此于战事上吃尽了苦头,这才开始注重射猎之术,骑兵布阵。
闰年一轮回的百兽祭设立的初衷是牢记祖训,凭借强兵之势,警示告诫外族,行震慑之效。胡族擅骑射,但数十年来都被明殷朝势压一头,心里不服气,是以每每趁着百兽祭会自带兵甲来中土‘切磋’。
直到十年前燕门关大战,异族兵甲不再获准进入主城,自此,百兽祭,胡人就只有旁观的份了。
当然,旁观也难免会说几句话挑刺,不过这次不同。
胡族五大部落中势力最大的匈奴使臣,在进贡大殿上被摄政王活生生掐死,谁还敢多嘴,万一再触怒王爷,一个杀了,再杀一个有何大不了。
“苏果,所以你现在明白,这诡异气氛了吧。”赵乐箫以眼神示意,高台上的几个胡服打扮,却看起来唯唯诺诺的络腮胡大高个,一个个的还不如一旁的鄂西使臣们站的直。
“嗯...”
“可是,王爷为何要杀了那个使臣?”
赵乐箫噼里啪啦逮着她一通倾诉,苏果没想到那日她得敏症回了房之后,还发生过那样一件大事。
大人后来心情不善,也是因着此事么。
赵乐箫干笑两声,好看的桃花眼眨了眨,一副不太想提的模样,“反正就,就那样杀了。”
苏果见他不想说,也不追问,裹紧身上的披氅,抬头继续往上瞧去。
不岁山的围场以东,被司设监的公公们连夜用老竹,拔地建造了简易的高位搭台,正中的位置站着小皇帝,他的左边拥着胡族剩余四个使臣,右侧则是鄂西六大土司的人,皆是外族,两边各聊各的,言语不通,并不互相招呼。
木锋站在其中是最高大的那个,苏果一眼就认出了他身旁的嫚雅,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脑中灵光一闪,歪着头看向呆在她身侧的赵乐箫。
“赵公子,我记得,王爷说过要你陪着鄂西土司王子的...”怎么会和她一起在地面上随意找了个小土坡站着。
“我才不要,无聊死了。”
赵乐箫的确昨晚得了五军营派人传来的消息,所以一大清早就被拎着来陪什么塔木王子。
他外祖父镇守着鄂西,他再是吊儿郎当,也从能信里知道细枝末节。王爷不想管的事儿,他一个纨绔子弟,有甚好上心的。
索性木锋似乎没把他当回事,客套话说完就晾着他,他也乐得少事儿,屁颠颠儿下来找熟人,这不,看见了苏果。
苏果与他差不多的想法,呆在一堆大官旁边,他们碍着陆则琰的关系,总是带着探究的目光打探,不如她一个人呆着。
两个人站了好久,快至午时,苏果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色,垫着脚巴望着入山口,“赵公子,王爷何时才进围场,怎么还瞧不见?”
赵乐箫撇撇嘴,“啊?你要看王爷?”
“是啊。”
“演阵是在山里,不会进围场,你站这儿怎么会看得见...早说你就该上搭台啊。”
“...”
***
五军营的演阵历来是在山林中进行,山中地势陡峭难以受控,也不可能让一众使臣跟着爬树攀山,是以会在围场设置高台,再依据高台的位置定下演阵的主场地。
苏果和赵乐箫站在矮处自然看不见,但小皇帝和那些个大臣、使者则看的非常清楚。
粗略数一数,此次百兽祭,五军营的阵法变化极为迅猛,短短半个时辰,已有三个不同的阵形。
锋矢阵将将位安放于阵形后端,前卫五支队列撑开呈箭矢形状,进攻起来骑度尤其快,取一点破之,无往而不利,后卫五支呈两边打横的箭头,则可以抵抗敌军施压,攻守皆可得。
此阵结束,另一阵法又紧接着演练起。
整十支队伍短短半柱香内呈弧形骑行,状似勾月,悦目娱心,名唤偃月阵。当面对敌军攻击时,会立刻转变为厚实的圆月月轮来抵御。薄弱处为月牙内陷的位置,但若是兵力强盛,将领勇猛,经验丰富,这也不失为奇袭手段。
木锋等人边看边用他们的母语聊的津津有味,诚然,这类给外人看的演阵会有所保留,但是管中窥豹,勉勉强强之下也能有些收获。胡人擅长骑射,心高气傲地看不上此类演练,但他们鄂西的族人身材较中原矮小,若是还不从兵法上汲取点益处,如何才能重振雄风。
嫚雅不像他们那般觉得有趣,兴味索然地低声问道:“摄政王呢,他当是在领将位置带阵,为何还不见他。”
木锋也觉得奇怪,按着陆则琰的身份,作阵眼大将当仁不让,但是看了有半个时辰了,陆则琰好像还没个动静。
“他定会出来,京畿营没有他,断不敢出阵。”
明殷朝的兵制不能按常理度之,京卫军本该是属兵部,但实际是由摄政王治下的锦衣卫把持,百兽祭献阵不是小事,他怎么会不在。
嫚雅百无聊赖地往围场里扫,正好看到苏果和赵乐箫站在土堆上交头接耳。
苏果她之前在殿上见过,水汪汪的杏仁眼,肌肤胜雪,桃腮带笑,一个太监长得比女子还娇嫩,怪不得王爷宠她快宠上了天。
原来还以为小公公是个和长相一般单纯省心的,但昨晚的事分明是那个公公在给她立威,既然下了战书,那她也就不得不接了。
她听不清苏果和赵乐箫的谈话,单看二人相谈甚欢的情态,不由嗤了声,“还以为中土汉人皆是含蓄,现在看看不尽如此。栾宠的脸皮,真是比寻常人厚多了。”
嫚雅说这话就是为了撒气,木锋懒得与她多讲,但被她尖声说的烦躁,他暂时从阵法撤出了心思,看向了苏果二人。
彼时,苏果正好被逗笑,灰蒙蒙的天色里,她的容色晶莹如玉,双眸弯弯好比新月,像是只无形的钩子,还真有点粉腻酥融娇欲滴的味道,勾的人的心痒痒的。
木锋以往未曾玩过栾宠,这次回去,他忽的生出了心思:是要好好挑上几个。
嫚雅见木锋发呆,旁若无人地挺起胸脯蹭了蹭他健壮的小臂,不满道:“木锋,我跟你说话呢,怎么,喜欢那个小栾宠了,你可别肖想王爷的人,我怕你吃不安稳。”
她身姿丰腴,上维尤其傲人,木锋臂上触感柔软,从方才的臆想中清醒,“中土的口味,略感新奇罢了。”
他们说的皆是鄂西的话,不担心旁人听懂,言语粗鄙也不计较。
嫚雅哼了声,心道男人这东西,也就在床上能说几句真心话。
她揉了揉站的发酸的腰肢,“对了木锋,昨晚你可是应下我了。等今日去了宫里,事情就得做下去...”
“放心,我们这次不就是为了此事而来,断没有失手的可能。”
嫚雅只知道木锋会安排她和王爷的事,至于怎么安排,她也不知道,摄政王现在一门心思扑在那个太监身上,她还能霸王硬上弓?
“你确定,你的东西,王爷感兴趣?”
“嫚雅,你不必问那么多,你只要记得父王交代你做的事就行。”
木锋笑地很是从容,“嫚雅,相信我和父王,我们手上有摄政王绝对需要的东西,定能如你所愿。”
...
山里的天色阴沉了一上午,铁块似的乌云黑压压地愈来愈重,及至午时,终于撕开了个小口子,绵绵不断的雨水冲刷下来,宫人们急忙慌地,在搭台上打起了雨具。
林间还在继续排演,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依序排开,一层压着一层,统共有五六段,阵眼压在最后方,繁复的眼花缭乱。
这类阵法旁的不说,想直取对方主帅的首级,那几乎是难于登天。
忽然,众人皆噤住声,往前探身,眯着眼细看...这是...
木锋也被眼前的情景一震,不止他,使臣和一众明殷朝大臣们,也都怔住了似的,停下了口中议论。
五军营有十队人马,每队队人数不等,但少说也有百人,十队算起来便笼有数千人,皆是穿着铁甲的骑兵。
他们人人手持一把铁锈色的九曲枪,加之有阵法的加成,呼喊声之下,气势自然磅礴汹涌。
然而,站在所有人对面,竟然有一骑单枪匹马。
稠雨冷风之中,骏马昂着马头,辅配以青色辔头,马衔上都镀了层薄金,在雨光的反照中熠熠发光。
马背上的男子,身高腿长,漆色墨发被绾进玉冠,赤朱色压边的铠甲,红底鎏金,参差的革面上浇涂了桐油芡出的龙纹,周身于蒙蒙细雨中流露绚丽华彩。
他的两裆玄甲及膝,臂肘,腰封处是巨大的兽形甲片,青脸獠牙,‘似撼天之狮走下云端’。
透过面上罩具,依稀可见那双细眼长眉,漆黑不见底的狭长凤眸,如一潭池水,深沉沉,淹没看的人无处喘息。
“摄政王这是要...”
“不是说只看阵法么,既然如此,怎么又会由王爷破阵,他若破得...”
此言一出,胡族和鄂西几大使臣都不说话了。
世上有阵法千百种,难道明殷朝历代先帝传下来的百兽祭当真是以阵法为核,来震慑外族的么。
当然不是,历朝先祖邀外族人来看的,从来都本朝绝对的掌控力,因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手段都显得无足轻重。
木锋不禁苦笑,枉他还在想如何破阵,如何借鉴,而陆则琰只是在告诉他们,他就是所有的掌控者,他想破就可以破,想留就可以留。
木锋一直觉得父王要他这次做的事,有些过于看得起摄政王,他不信有人会有如此能耐,但现在他信了。
木锋的眼神逐渐变得阴鸷,充满了嫉妒,眼看着那个天之骄子意气风发地冲入阵中,不可思议却又仿佛理所当然地直捣黄龙。
父王说得对,果然,杀陆则琰这件事,真的拖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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