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如我仙去(6)
晏冰迟的师父黄呈安,曾经有过一个恋人。
她叫柳如烟,和黄呈安同出一门。她容貌美丽,被天下人称为“第一仙子”。只是红颜当祸水,常人惜薄命。柳如烟的美貌终于为她自己引来祸患。廿八之年,她叛出师门,留书信一封,从此失踪。
那年黄呈安初踏封邑,与柳如烟相遇相知。两人既互生情愫,便结为道侣,却因小人挑拨,产生误会,暗生嫌隙,互相背叛。
黄呈安最终勘破红尘,从此不闻天下事,柳如烟却因对正道感到迷失和怀疑,终是落得为道所困,黯然堕魔的下场。
救下二人的老妪,正是这位柳仙子。道心大破之后,修炼的功法进行反噬,夺去了过往的端丽容颜和健康的体魄,她别无他法,只得选择修魔。
那日,她碰巧出门寻找一味药草。途经近郊时,感觉到周围有上古凶阵的邪气,便破开虚空,来到凶阵中,救下二人。
那上古凶阵过于霸道,吸取了二人不少真气,幸亏老妪及时到来,破解凶阵。凶阵对于修者的修为压制是有限制的,只对大乘期以下的高修为修士有作用。老妪是大乘期魔修,那凶阵便奈何不了她。
在救下双双陷入昏迷的二人后,老妪便将二人带回了自己在山谷中的小院,好生看护着。
在老媪的细心照料之下,晏冰迟在经过长达一日的昏睡后苏醒,只是身体仍然有些虚弱。陆逢君反倒提前他一个时辰醒来。在晏冰迟尚昏迷的那个时辰里,陆逢君便一直侧头默默注视着他,视线专注至极。
走过来给他换药的老妪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她什么也没说,心里跟明镜似的,只默默给陆逢君换完药,又走出屋子,端了一盆温水回来。
晏冰迟醒来时,便和正欲为他擦脸的老妪对上眼。
老妪眉目慈祥,气质温和。她见晏冰迟醒了,放下毛巾,柔声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红颜易逝,命途多舛,当初的窈窕美人如今也是佝偻老妪了。
自五年前起,柳如烟便独自一人居住在这无邺城附近的一处山谷中。山谷僻静而无人烟,正适合她隐藏自己如今魔修的身份。
只是尽管入了魔,成了被正道人士人人喊打的魔修,仙子却仍然心怀正义。原著中,她毫不犹豫地救下了陆逢君;如今,也毫不犹豫地闯入凶阵,救下了二人。
是的,她便是陆逢君那位最终被正道门派围堵至死的恩人。
于外表,于内心,柳如烟确确实实合乎“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
晏冰迟朝她点了点头,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他当时思考不力,低估了那凶阵,而修士之间若距离太远,便无法传音,才让隐一带着口信回去找黄呈安。
天崇门距离无邺城甚远,隐一虽是一名合格的死士,回到天崇门也需要一段时间。如若不是柳如烟这次偶然路过,只怕等师父黄呈安赶来时已是无力回天。
与此同时,晏冰迟心下不禁感叹起柳如烟和陆逢君二人的缘分来。
他本以为,在他的干扰之下,成为天崇门弟子的陆逢君不会再与柳如烟相遇。谁知,二人还是以落难者和施救者的身份邂逅了。
晏冰迟是从心底里真切欣赏柳如烟的:她重情重义,而又敢爱敢恨。
他一边由衷地钦佩柳如烟的为人和性情,一边又因为陆逢君而有些头疼。
在凶阵时,陆逢君的表现早已说明一切。
他实在不能理解原著中始终孤身一人的陆逢君竟然会喜欢上他。
而过去的四十余年间,他对待陆逢君也与对待常人无异。
更何况,陆逢君如今还是他的徒弟。
陆逢君究竟是如何,又是何时喜欢他的?
晏冰迟真当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在现世的时候,他也收过许多人的告白,但从未接受,通常只是一笑揭过。如果陆逢君与他没有这一层师徒关系,晏冰迟自然如同在现世那般平静看待,而不会在意前者的喜欢。
晏冰迟又想到凶阵中,陆逢君不惜舍命护他,心中叹气,暗自决定下个世界,无论如何都要尽量离主角远一些。
同时,他也决定,回到天崇门后,要疏远陆逢君一些。而这无邺城,本就是二人此次游历的最后一站。
他并不清楚陆逢君究竟何时喜欢上自己,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不过是一时新奇,或者是错把崇拜当爱情,而疏远之后,这份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也会自然而然地被时间磨平。在这一前提下,以陆逢君的聪颖,或许不必等到回到天崇门,单是在修养的日子里,便能认清心意。
苏醒不过半日,晏冰迟便又周身发冷。这寒意并非难以忍受,只是十分诡谲,有些日出昼伏的意思,用上驱寒咒也有些无济于事。
柳如烟略懂些医术,只是对于晏冰迟为何会在那上古凶阵中感到头晕发冷,如今又为何重新感到冷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接了陆逢君递来的冬衣,让晏冰迟穿上。
而陆逢君背上的伤,虽然严重,好在及时得到了医治,祛除了原本覆在伤处、使之不断恶化的邪气,又有真气和修为加持,伤口的恢复速度也较为可观,第三日便也可下地走动了,只是伤口仍旧容易裂开。
第三日正午,一名中年样貌的男子踏入小院,正好和此时苍白着脸、穿着厚厚的狐裘坐在屋外晒着太阳的晏冰迟对视上。
来人白袍加身,虽是中年模样,却气质温润,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流。
晏冰迟看着来人,心下一阵无语,又有些心虚——原因无他,此人正是他的师父黄呈安,而屋内,还坐着柳如烟……
通常,大乘期的修士可以任意变化容貌,从垂髫到黄发,都不在话下。但自晏冰迟来到这个世界起,印象中,师父黄呈安便一直是中年人的形象。
他起身,向师父行礼:“弟子晏冰迟拜见师父。”
黄呈安冷着面孔,走到他跟前,语气有几分严厉:“你二人不过外出游历,怎惹上这种祸事。”
黄呈安没有子嗣,多年来,一直待师兄之子视若己出。收到隐一消息后,他便放下手中事务,即刻启程。只是即使以他大乘期的修为,从天崇门所在的来到遥远的无邺城,也花费了整整一天半时间。
他拉过晏冰迟的手,仔细探查他的脉象,眼神随之一凝,脸色也愈来愈沉。
晏冰迟观察着他的脸色,等着他开口。
“……罢了,回门再说。”黄呈安有些无奈地道,随后便放过晏冰迟,往屋内看去。
他对陆逢君也是有印象的,从前只觉得是个勤奋可塑的弟子。
陆逢君伤势并未好全,黄呈安便免了他向自己行礼。
不经意间,宗师与老妪对上眼。只这一眼,他却一阵恍惚愣神。
“如烟……”黄呈安嘴里默默念叨道。
立在他身后的晏冰迟垂眸,随后将视线移向柳如烟。
修真之人五感皆很灵敏,柳如烟自然听到了黄呈安有些支离破碎的句子。
只是她用广袖藏住微微战栗着的手,表情平静。
“是你吗……如烟!”
“阁下认错人了。”老妪轻笑道,微微挺直脊背,端得一副傲然姿态,“妾身此前的确姓柳,却并不是那位天下第一美人。”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背对三人。
入红尘之修士,其实又有几个能够善终呢?
她不能,传说中勘破了红尘的黄呈安亦不能。
遭受功法反噬后,她便一日更比一日地衰老、丑陋起来。即使已至大乘,却也改变不了这副样貌。而她不愿意让黄呈安看见自己如今的样子。
在他心里,她应该永远都是美丽的。至少,不该如此不堪。
晏冰迟抽回放在柳如烟身上的视线,单是看向自己的手。而他身前立着的黄呈安,双手有些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静默片刻后,哑然失笑。
“是我唐突了。还望阁下莫要责怪。”
说罢,黄呈安朝柳如烟的背影拱了拱手,又道:“逆徒顽劣,惹下祸端,这几日来多有劳烦阁下了。”
考虑到陆逢君的伤势,二人又在柳如烟处住了几日,待陆逢君的伤口结痂,便告别柳如烟,随同黄呈安返回天崇门。
回去的路上,陆逢君不经意般向晏冰迟问起柳如烟和黄呈安的事。
他用的是密语传音,并不怕会被黄呈安听到。
晏冰迟便将黄、柳二人间的故事缓缓道来:黄、柳二人本是一对,但因小人离间,产生嫌隙,自此桥归桥、路归路,相互背离。
陆逢君听完,凝视着他,半晌,认真而又情不自禁地出声:“师父,我永远不会误会也不会背叛你的。”
晏冰迟望他一眼,侧头不语。
若是陆逢君并未喜欢他,二人也许可以成为一对让人艳羡的忠义师徒吧。他心下想到。
回到天崇门后,晏冰迟率先来到父亲晏凌霄所在的虔心殿。
黄呈安并未将他误入凶阵一事告诉晏凌霄,晏冰迟本人也不打算将此事告诉父亲。
他拜过晏凌霄,随后只将外出游历四十余年的大小事件简略地拎了一遍。
见过凌霄君后,晏冰迟便跟着黄呈安,一路来到黄呈安的院落。
此处常年设有结界,除非黄呈安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入内,隐私性极高。
晏冰迟对此毫不意外。那日他见黄呈安表情凝重,加之自己身体的异常表现,便有所察觉,自己的身体,或许是又出了什么问题。
他在给系统记的账上又添了一笔。
黄呈安带晏冰迟进入居室,合上门,才道:“近日来是否日间时常周身发冷,使用驱寒咒亦无多大作用?”
晏冰迟点头。
“……这是你体内的阴气又卷土重来了。”黄呈安语调有几分沉痛,“想必与那凶阵有关。”
闻言,晏冰迟沉默一瞬。他当日确实是进入凶阵后,突觉头晕发冷,也为此才差点着了凶阵的道,和陆逢君两人都差点沦为它的养分。
他想起九十年前,自己被小人暗算,导致阴气入体一事。同时,脑海中亦浮现出一个人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