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逃离
阿玉提着食盒进屋时,云许正在梳妆台前盘点首饰。其实她是没有什么首饰的,仅有的一支桃花簪还是及笈之日父亲送的,当时她还因着这一支簪子,开心的好几日睡不着觉。
好在还有娘亲的遗物,她虽不舍得,此刻也不得不舍下心把它们都拿了出来,她不懂典当行情,无法估计这些东西的价钱,于是正对着几件饰品发愁。
看着这些饰品,云许想起了前世的许多事,也回忆起了她因何而死。
嫁给李丰后,她受宠过一段时日,李丰也算大方,送了她不少珍贵的饰品。只不过他很快就腻了,又重新回了那些绿肥红瘦身边,蒋氏的谩骂接踵而来,责怪她连个男人都拴不住,白瞎了一副狐媚子的样貌。
她活到十九岁,若是寻常女子定是早早就许了人家,然而她却连云府的大门都没迈出过一步。
其实她一直没想明白,父亲为何要默许二姨娘那般限制她的自由。她和云媛的境遇天差地别,云媛从小便跟着医署的学生们一起学习医术,父亲还花大价钱请了从宫里退出来的嬷嬷教习云媛琴棋礼仪。
她长了云媛三岁,云媛还未及笈,才识和容貌就已经在尧绍城内大有名气,提亲之人络绎不绝,几乎要踏烂了云府的门槛。
然而这些她倒是不羡慕,因为她有阿玉。
母亲从街上带回阿玉时,她尚在襁褓中,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母亲待阿玉如同自家女儿一样,教她习字识药。母亲重病不治,撒手人寰的时候,她刚过了五岁的生辰,阿玉也才满十岁。
是阿玉教她认的字。
她还记得,当时她写的第一个字便是“翩”,字太复杂,阿玉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她学了很久才学会,她为此还苦恼了好一阵,怀疑自己是个笨蛋。
她没少抱怨阿玉一开始就让她写那么难的字,打击了她的自信心。再大一些,她认的字多了,心智渐渐成熟,才懂得了那个字的真正含义。
母亲愿想她活的自由。
李丰重回销魂窟,蒋氏迁怒于她,把她身边的丫鬟撤走,脏活累活都由她自己来。二姨娘打的一手好算盘,极力劝服蒋氏接纳她进门。蒋氏入门三载,未生得个一男半女。蒋氏同意让她进门,就是想让她为李丰生孩子,日后蒋氏作为李家主母,把她的孩子归入膝下还不是极为容易的事。
可她怎么能让她们如愿呢。
她自己活的如蝼蚁一般,又怎会忍心生了孩子,让孩子承受与母亲相见却不能相认的苦。她偷偷食下避子药,即使她没死,上一世她也不可能有孩子。
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时间一长,蒋氏便有所怀疑。蒋氏请了大夫来替她诊脉,纸包不住火,她偷偷服用避子药的事让蒋氏知晓了,蒋氏勃然大怒,那会儿的她已经没了任何可用的价值,留在家中还碍眼。
于是,蒋氏趁李丰不在家,冲到她的房间,顺手捞起箩筐中的利剪。
用力地,刺向了她的腹部。
眉心发痛,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云许深深地蹙起眉,玉指轻轻地按压着太阳穴来缓解密密麻麻的痛楚。
阿玉把食盒放在屋里的圆桌上,走到云许身边,看着妆台上摆放整齐的饰品问:“姑娘这是做什么?怎的把夫人的东西全拿出来了?”
“我有用。”
语毕,云许站起身来,到圆桌边坐下,掀开食盒盖子,拿了一块桂花糕送到嘴边,大咬一口,熟悉的味道,一时让她的鼻子有些发酸。
幸好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方才我在院门口碰到了徐娘,蒋氏派她来传话,说礼服明日就会送过来,还说后日她会来为你梳头,”阿玉把饰品一件一件收回盒中,愠声道:“平日不见她,这会儿倒热情起来了!”
云许眼眸微动,咽下口中的食物,语气平静无波:“阿玉何必因她们而动怒。”
她朝阿玉招了招手,“坐过来吃饭。”
吃饱了才有力气计划其他。
阿玉依言坐到云许对面,把食盒里的饭菜全数取出放到桌上。执起筷子,却迟迟不落筷,半晌才担忧道:“你一个人嫁过去,我实在放心不下,蒋氏那个侄女比起她来,更加不好对付,我不在你跟前,万一……”
“阿玉,”云许打断了阿玉,问她:“我不嫁了好不好?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阿玉愣了,震惊地看着云许,这两个问题由云许的口问出来,让她一时没了反应。
怎会不好?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带着云许离开云家,夫人临终前嘱托她好好照顾姑娘,她没能好好做到,姑娘在这里受尽欺辱。
她早就想带着她走了。
离开的念头早已存在,可惜姑娘还念着那最后一点儿淡的几乎没有的父女情谊,迟迟不肯放下罢了。
如今她竟主动提出要离开,想必是想通了。
“好!”
一个字包含了太多的宠溺,云许心中酸涩,那么好的阿玉,上一世,却被她弄丢了。
“阿姐。”
在云许心中,阿玉就是她的阿姐,上一世出嫁前她也是这样叫了阿玉,阿玉红着眼送她出了院门,谁能想到,那一送,竟成了永别。
她想永远这样叫阿玉。
“傻姑娘,人心这东西,求不来的,该舍就得舍。”
阿玉笑着说完这番宽慰云许的话,云许的“阿姐”叫到了她的心坎上。此前云许一直将自己的锋芒完全隐藏起来,如今想通了之后,周身的气质都变了,尤其是眼神。
先前的稚嫩和羸弱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思熟虑后的平静,以及看淡一切的淡然。
阿玉有些诧异,不过才短短两个时辰,她怎的变了如此之多。
云许默了片刻。
是啊。
求不了的,是该放下了。
“阿姐放心,我已经想明白了,”云许敛了敛神色,抬眼道:“明日灯节,家中人少,我们就趁那时离开吧。”
“去哪?翩翩可有主意了?”
“去丹系,”云许站起身,看向窗外,想象着丹系辽阔无垠的美,淡淡笑开,“母亲一直想念那里,我们带她回去。”
云许取了饰品回来,递给阿玉,继续道:“阿姐出入自由,明儿一早把这些东西拿去市集当了,换成路费。”
阿玉有些不忍道:“这些都是夫人留下的东西……”
云许也有些动容,低头看了一眼盒子,抬起头来,狠了心道:“当了吧。”
比起这些死物,阿玉的命,和她的命,更重要。
阿玉无声地叹了口气,应了下来:“哎。”
“丹系远在西陲,山高水远,我们还需要一个代行工具。”
“这个我会看着办,我走了,那你呢?”
“西郊树林外有一家落脚客栈,阿姐去那里等我。稍晚些我会从后厨小门出府,去找你。”
“翩翩怎会知晓这些?”西郊有片树林是不假,不过客栈,她没听说过,云许从未出过府,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云许怔住,因为她亲自去过,所以知道。
李丰虽是好色之徒,但在经商方面颇有头脑,李家家产万贯,太子挥霍无度,李家一半的财产都归他所用,换得李丰与太子明面上的好友关系。
皇家每年举办春秋两次游猎,春游秋猎,春游时她还是李丰的宠妾,李丰受太子的邀约去了春游,带上了她。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西郊树林里的大道上行过,李丰则带着她从小道走,他们在客栈休息了一会儿。
“阿姐忘了李厨娘家在西郊么?她提到过,我便记住了。”
云许看着阿玉点了点头,脸上疑惑之色消失,才舒了一口气。
前世的事,还是不要让阿玉知道的好,否则,阿玉又该为她心疼了。
第二日清晨,阿玉按照计划早早出了府。云许收拾行李,行李不多,几件换洗衣裳,几本母亲留下的医书,和母亲的灵牌。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傍晚到来。
她和阿玉很快就能离开,从此以后,云家与她们,再无任何瓜葛。
云许在屋内等着,太阳西下一点,她的心就激动一分,越到后面越坐不住,她索性去到了院子里站着等。
待夕阳完全西落,云许拎起行李,跨出了里屋的门,仔细地关好门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小院。
整个云府笼在寂静的夜色下,云许匆匆穿过前院,路过药房,见无人看守,过去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没锁。
她进去拿了一堆药出来,出门在外,免不了磕碰着凉,有了这些药方便。
她偷着学习医术,除了阿玉外,其他人都不知晓。
嫁给李丰后,别的没做什么,医书到是读了不少,寻常病症她有把握医治,去了丹系以后,她和阿玉可以此为生。
开一间小医馆,看看寻常病痛,收点小钱,能支付两人生活日需就行。
一路上很顺利,无人拦她,外人不认识她。凭着记忆一路西行,云许半个时辰就到了西郊的树林。
她没作歇息,一鼓作气进入林子,沿着小道往前走。
月光透过树枝洒落在林中,小道蜿蜒,却不难行。
行至一半,云许忽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低闷的呼救声,她不想去管那声呼救,阿玉还在前方等着她。
然而呼救声断断续续,一声比一声微弱,像钩子一样钩住她的脚,让她迈不开腿。
她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半晌后她还是妥协了,摸索着朝声音的源头走去。
翻过一个林坡,铺满枯叶的林地上躺了个奄奄一息的墨衣男子。
男子眼皮微阖,乌血顺着嘴角一路流到脖颈,把衣领浸湿。胸口处插着一支短箭,双手无力地垂放在身侧,见有人过来,吐下一口浊气,晕睡了过去。
云许凑近他,蹲下察看。
这人,她见过,也知道是谁。
韩丰庭,日后的都城护卫军统领。
在前世的那场春游里,她见过他。当时他还只是皇帝身边的一个护卫,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擢升为了都城护卫军统领。
本该待在皇宫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受了如此重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