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净涪落座后不久,守在钟塔边上的僧人抬头看了看天色,默然片刻,伸手高高地拉起钟锤,然后重重按下。

“当……当……当……”

厚重沉浑的钟声响起,穿破彷徨,击透惊惧,唤醒所有听者心中沉睡的希望。

看不见的透明火光随着映入眼帘的熹微晨光在心底升起,透出融融暖意。

上首端坐的一众大和尚低眼往下一扫,望见那些信众眼底那仿佛从冰霜中破出的亮光,或是在心底松一口气,或是暗自点头。但不论他们作何反应,都在钟声敲过的那一刻,收敛了心神,拿起身前的木鱼槌子,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地敲了起来。

和木鱼声一道响起的,还有洪浑低沉的诵经声。

今日里这一场法会的流程,早在法会开始之前就已经张贴公告出去。每一位参加法会的信众都已经熟记于心,根本不需要再特意提醒。

是以当法场上的一众僧人拿起手边的木鱼槌子,敲响他们身前的木鱼,在木鱼声中诵念经文的时候,法场中满满当当坐了一地的信众们也都低下头,低声跟着僧人们念经。

一时间,那整齐清晰的诵经声竟将那清越规律的木鱼声都一并压了过去。

但不论是这法场上的僧众,还是法场中跟随着僧众诵经的信众,都只是一心一意诵念经文,虔诚礼敬四方佛陀,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旁枝末节的东西。

一遍《佛说阿弥陀经》诵完之后,接上的就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等到这一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诵完,法会的经文才又一次转回《佛说阿弥陀经》。

“……佛说是经已,舍利弗及诸比丘,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欢喜信受,作礼而去。”

这一遍《佛说阿弥陀经》诵完,法场上的一众僧人就都放下木鱼槌子,合掌低唱一声佛号。

不论是座上僧侣,还是座下信众,在开口的这一刹那间,心头都忍不住一阵轻颤,仿佛有谁在无尽远又无限近的彼岸转眼向这边看来似的,悲悯而宽和。

所有人不由得都更虔诚了几分。

佛号落下,又有一位引礼师出列,正式宣告比丘授戒仪式的开始。

净涪默然坐在他的蒲团上,看着净音等几个沙弥出列,转至场中,先请戒师,随后带着新发放下来的衣钵入帐询问遮难,最后才上法坛受戒。

一众新戒礼拜四方之时,法场之中顿生感应,有道道金灿佛光自虚空中垂落,直将这一片法场换做佛家圣地。

会场中信众多如毫毛,年纪不一,贫富不一,可在这一刻,却是一声咳嗽也无,全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观礼。只在看见那法场上垂照下来的條條佛光的时候,按捺不住地加重呼吸而已。

许也是知晓此刻景浩界中的状况,当净音等新戒受戒完毕,引礼师引领一众新晋比丘退出法场的时候,那法场四方如练似帛的金色佛光竟在顷刻间统都化作了流水,向着四方涤荡冲刷过去。

那些佛光出得法场,须臾间就投落到这法场附近的一众信众和僧人。

不论凡俗还是修士,都在垂照下来的佛光中舒缓了眉眼。

净涪沐浴在佛光中,忽然心神一动,任由一座饰以七宝、通体光明的九层宝塔从他身体里冲出,悬浮在他头顶虚空。

这一座九层宝塔也不是其他,正是净涪的光明佛塔。

光明佛塔才甫一现身,便是金光一闪,显出塔中满满当当的残魂。

这些端坐莲台的残魂魂体单薄,灵智却清明,兼之净涪本人没有特意阻止,故而轻易就发现了外间的状况。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净涪。

净涪睁开眼来,对他们点了点头。

得了净涪允许,那些残魂才完全放开心神,迎向那些垂照下来的佛光。

可他们本来就是被血炼的祭品,与他们几乎一体的白骨玲珑塔早早遭遇重创不说,又经历过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冲刷,根基已是险些被耗损殆尽。哪怕在白骨玲珑塔残骸落入净涪手上后,得到佛经经义滋养神魂,也依旧虚弱得很。想以他们这虚弱的魂体去承接四方佛陀、菩萨垂照下来的佛光……

哪怕是经由受戒仪轨接引下来的佛光,对他们而言,也依旧是虚不受补。

这里头的关窍,这些没有经验的魂体不知道,净涪却是清楚的。

见这些魂体无知无觉地要直接迎上这些佛光,净涪心下微微摇头,自然垂落的手指悄悄地划了一下。

那九层的光明佛塔塔身上顿时亮起一件件的七宝纹饰。

这些七宝纹饰先那些魂体一步接引到头顶垂照下来的佛光,一层一层削弱疏通,直等到那些佛光温和到不会伤及这些魂体,方才作罢。

这数之不尽的魂体全然不清楚内中的风险,坦荡而自然地沐浴在佛光中,汲取佛光反补自身魂魄。

净涪见这些魂体安然无恙,也就没有多加理会,垂眸体悟着这些佛光中溢散而出的玄妙佛理。

这法会中与净涪一般体悟佛光的,还有许多人。也有很多人像净涪一般,头顶各色法宝灵器,自发汲取佛光滋补调养自身。

汲取、吸纳佛光的,数不胜数。可这佛光仿佛无有穷尽一般,从这次受戒的法场开始,到法会中的每一个角落,一整个妙音寺地界,乃至更遥远的地方,来回冲刷涤荡,一遍又一遍,往返重复。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佛光才再度凝练成匹,垂挂在法场上空。

站在法坛上的引礼师放眼望去,只见目光所及之处,虚空清净,明华光亮,一时竟有些泪湿。

半年而已,自那一日魔降之灾爆发到今日,也不过是半年而已,可这半年的时间,却让他觉得绵绵无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现在,他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了。

不仅仅是他,寺里的一众师叔师伯、师兄师弟,也都能够松一口气了。

想到这里,引礼师目光在一众僧人中转过一圈,最后在净涪身上顿了一顿。

顶着头上悬浮着的那一座光明佛塔,净涪自然而然地迎上了那位引礼师的目光。

引礼师对着净涪笑了笑,很快又转开目光,向着下首的信众合掌一拜,朗声道:“诸比丘受戒毕,则请……”

净涪也就收回目光,依旧静静地坐在座上,看着法会走过一道道流程。

一直到得午时,日上天中,暂停休歇过的信众从外间回来,才又有钟楼里的僧人高高拉起钟锤,重重敲响大钟。

所有人精神一震,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先往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才重又转回目光,看向从侧旁走出来的引礼师。

便连此前一直在净涪禅院里酣睡的五色幼鹿,哪怕依旧未醒,也不自觉地往净涪的方向偏了偏头。

净涪则端容肃目,从容以待。

引礼师站定,向着净涪合掌躬身一拜,举掌相引。

净涪站起身来,合掌还得一礼,便从座中走出,来到人前,合掌向妙音寺方丈清源大和尚、天静寺主持清见大和尚等跪下,“我蒙和尚垂曲方便,已赐比丘具足戒。今愿受菩萨大戒,如律行持,成道利生,用报恩德。”

纵然他身侧只得他一人,纵然此刻台上、场中无数人的目光尽皆汇聚在他身上,净涪也依旧泰然自若,不见半点拘谨忐忑。

天剑宗里,难得清闲一日的左天行坐在他自己的峰头上,远远看着妙音寺的方向,哪怕目光中难掩失落惆怅,到底也还算平静坦然。

陈朝真人今日也腾出空闲,留在天剑宗里。

远远看见左天行的状态,陈朝真人脸上很难得地显出了两分笑意。

别说左天行,陈朝真人自己都没想到,当年被清笃引着拜见他的两个小沙弥,一个受了比丘戒,过不了多时又将接掌妙音寺这一代佛子之位;另一个更年轻的,甚至还要在今日里请受菩萨大戒……

哪怕陈朝真人已经早有心理准备,真到得这一日,看见这一幕,还是禁不住叹息。

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此刻遥望着妙音寺那边厢,感叹着后生可畏的,又岂止是陈朝真人一人?

但妙音寺这里的大和尚们,却没有谁能抽出身去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感叹,都定睛看着前方这个眉清目秀,神净眼明的年轻比丘。

清源大和尚凝视着净涪,郑重道:“菩萨大戒受之不易,而行之更难,今汝既发此愿,如律严持,苟勿违犯,无不允许。”

净涪正色而答:“谨如教命!”

答完,净涪又是合掌一拜,才转身站到引礼师旁边。

早在午时之前,法场上就已经布置好了法座。上设供桌,供奉佛像及香、花、灯、果。左右各设高座,左侧供列诸佛贤圣“阴十师”牌位,右侧则置是传授菩萨大戒“十师”座位。

此时净涪与清源大和尚一番对答,更有早早安排过的沙弥替他擂鼓设礼,庄严非常。

待到各方大和尚依次就位之后,清恒大和尚拈香,又给净涪讲述了“三聚净戒”之后,就回到了他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净涪在引礼师的指引下,继续进行下一步仪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