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回门
陆谨沉本就着急,又被薛镜宁拉住,顿时更加心烦气躁,一把甩开她的手,一句话都不想与她多说,从她身前走了过去。
他甩开这一下又迅又疾,力气也大,薛镜宁猝不及防,那只手狠狠地打在马车,一阵钻心的疼。
此时,陆谨沉已经跳下马车,从随行仆从那里拉过一匹马飞奔而去了。
薛镜宁盯着他消失的背影怔了一会儿,才低头看向自己受伤的手。
手背已经红肿起来,又痛又麻。
她捂着肿痛的手,孤零零地坐在马车内,委屈得心口都揪了起来,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透过被掀开的车帘,已经能看到薛府的大门了。
她并不是不讲情理的人,若是真有急事,他跟自己说一声,她也不会拦他,若是没那么急,好歹将她送到几步之遥的薛府门口也不是难事,脸面也好看。
毕竟别家新妇回门,都有夫婿陪着的。
——他到底为什么走得那么急、那么紧张?
薛镜宁忽地心口一紧,会不会是太公出了什么事?
不、不对,他骑马离开的方向不是侯府。
薛镜宁冷静下来,松了一口气。
既然不是太公有事,其他人有天大的事也跟她没关系了。
至于一句话都不说就甩开她离去的陆谨沉,她也不想搭理了。
薛镜宁摁了摁自己揪痛的心口,将手背受伤的那只手缩进袖子里,慢慢收起委屈和眼泪,把车帘与窗帘尽数拉下,冷静道:“继续去薛府。”
她一个人回门。
*
薛府是得了消息的,一大早就在等。
所以,当侯府的马车停在薛府门前时,不等雪扇向门仆开口,那些门仆立刻就开了大门,跑进去通禀。
不消片刻,薛忠便带着李氏急急忙忙地出来迎接。
薛镜宁不疾不徐地掀帘下了马车,薛忠与李氏以为陆谨沉还在马车里头,因此依旧弯着身子,恭敬地等着。
看着他们卑躬屈膝的样子,薛镜宁有些想笑,不怪侯府的人认为他们薛家攀高枝,事实就是如此。
“父亲,在外面站立多时了,还不进去么?”
薛忠愕然抬头:“贤婿、贤婿没来?”
薛镜宁不想解释什么,随口道:“他公务繁忙。”
薛忠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先前的恭敬一扫而光,皱眉道:“丈夫陪妻子回门乃是习俗,再是公务繁忙也能挪出时间来的,怎么会……难道,他不愿意陪你回门?”
薛镜宁不语。
她现下心里又委屈又生气。
陆谨沉虽是陪她一起出来了,却因为别的事一句话不说就甩开她走掉,这样的行为简直比一开始就不愿意陪她回门还要轻.贱她。
此刻,她既不想说出原委,也不想为了自己在薛忠面前的面子而违心地给他找理由,所以干脆一句话都不说。
薛忠看着她抿嘴不语的脸色,就知道自己说中了,不由得叹气道:“你怎么、怎么连个男人都拿不住?”
他的女儿长了一副天仙似的皮囊,哪个男人见了她不会被迷得七荤八素?怎么偏偏迷不住自己的丈夫?
这下可好,没有新婿陪着回门,不止她脸上无光,他们薛家也跟着脸上无光!
真是没用!
一旁的李氏凉凉道:“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也该将婚约改了,让莺儿嫁过去。我们莺儿从小被精心教导,是个实打实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姑娘才能得小侯爷和侯府的喜欢呀。”
她心里实在泛酸。
怎么就让这个小村姑捞了这个大好处。
这桩婚事是在薛太爷与陆太爷的手上定下的。
两位太爷年纪相仿,几乎同时入朝为官,因此交情颇深,彼此间称兄道弟。
十多年前,皇上遭遇刺客,两人联手保护皇上,又一起立了大功。
皇上本来想给两人都大力嘉奖的,结果薛太爷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竟得罪了皇上,皇上大怒,念在他有功的份上倒没处置他,只是到手的爵位却飞了,人家陆太爷封了侯爷,他什么也没捞着,官居原职。
不过,这并不妨碍薛太爷和陆太爷的兄弟情深。
特别是,当时在保护皇上的时候,薛太爷还给陆太爷挡了一剑,自己受了伤,这令陆太爷感动不已,铭记在心。
此番陆太爷自己当了侯爷,兄弟却啥也没有,他心里更觉难受,当即表示要与薛家结亲,永结两家之好。
但是,那会儿陆太爷、薛太爷的儿女都已经成亲,想结儿女亲家都结不成,于是便商议着往下挪一辈。
彼时,陆太爷的长媳,也就是现如今靖安侯府的侯夫人林语刚刚生下一个男孩儿,名唤陆谨沉。陆太爷便指着他的嫡长孙说,以后这孩子只娶薛太爷的嫡孙女为妻。
而那一年,薛太爷的嫡子薛忠的正妻还不是她,而是少府阮家的嫡小姐阮卿。
阮卿婚后却一直无孕,直到四年后肚子才有了动静。第二年春末临盆,生了个女儿,也就是薛镜宁。
陆太爷大喜,当即就与薛太爷一起给陆谨沉和薛镜宁定了娃娃亲,说只等薛镜宁及笄,便给两人完婚。
过了没到一年的时间,阮卿死了。
之后,她便嫁给了薛忠,那年年末生下了薛褚逸和薛楚莺。
她愿意嫁给薛忠续弦,本就是图着薛家的门户,嫁过来后听闻薛家与门户更高的靖安侯府有婚约,她自然要替自己的女儿图谋。更何况,她的女儿也是薛太爷的嫡孙女,只不过晚了薛镜宁一步而已。
结果,她刚提出这个打算,就被薛太爷狠狠地教训了,陆太爷那边更是放话只要薛镜宁这个孙媳妇,害得她颜面无光,气闷了好几年。
几年后,薛太爷过世了。
薛忠本就是个担不起事的,全靠着薛太爷的余荫才能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在薛太爷过世后,他就被皇上调去了京州上任。
这一招明升实降,使得薛家一落千丈。
那年冬天,他们一大家子就此离开了铎都。
与他们相反,靖安侯府却是蒸蒸日上。
薛太爷死的那一年,陆太爷因为悲痛过度病倒了,就此从朝中退下。他的嫡子陆正袭爵,成为靖安侯府的侯爷。
陆正不像薛忠那般无用,虽也蒙了父荫,但是他自己在朝中早有经营,加上又袭了爵位,因此陆太爷退下去后,靖安侯府反而更加欣欣向荣。
两家的差距拉得那么大,又分隔了两地,渐渐地断了联系。
本来想着侯府是不会认这桩娃娃亲了,却没想到,今年春天薛镜宁及笄后,侯府竟然来人了。
侯府的人说,陆太爷没忘记这桩婚事,一直等着薛大小姐长大呢,还说侯府已经给他们活动了关系,马上就能将薛忠调入铎都了。
于是,这人生峰回路转的,托了靖安侯府的福,夏初之际,薛忠又被调入了铎都,他们薛家搬回来了。
此时,薛太爷已经死了,薛家完全不中用了,她自然又开始想掉换这桩婚约,岂料陆太爷就是认定了薛镜宁,他们薛家如今又仰人鼻息,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认了命。
怎么想,都是意难平。
不过,她是惯会见风使舵的,一切已成定局后,便立刻扭转态度拼命跟薛镜宁打好关系,希望薛镜宁能忘了这些年她对她的苛待。
在薛镜宁待嫁那段时间,她简直在卑躬屈膝地讨好,可是这小丫头始终对她冷冷淡淡的,看着就可气!
她心里早已憋着一股子火,只是往后他们薛府都得靠着薛镜宁,她只能硬生生憋屈着。
谁知道,薛镜宁嫁入了侯府,却连回门都是自己一个人来。
这下她可装不了好态度了,薛镜宁在侯府地位这般低,往后别说提携他们薛家了,不被侯府扫地出门都算好的了。
真是活生生一个笑话。
李氏还准备多嘲讽几句,却见薛镜宁径自从她眼前走过,往府里去了。
她与薛忠面面相觑。
“真是个没教养的村姑。”李氏啐了一声,和薛忠一起跟了进去。
*
薛镜宁刚一进府,便看到薛楚莺穿得花枝招展地迎面而来。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薛楚莺见她身边只有雪扇这丫头,登时顿住了脚步。
“我知道你们不欢迎我回来。”薛镜宁半讽半嘲地弯了弯唇角,她知道薛家从来不把她当成一家人,“放心,我住几天就走,以全回门之礼。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
“你这是说哪的话?”薛忠闻言,快步走到她身侧来,“你姓‘薛’,是我薛忠的亲生女儿,与我血脉相连,我们怎么会不欢迎你回来呢?”
不管怎么说,薛镜宁现在已经是小侯夫人,不论侯府的人如何看她,小侯爷又如何待她,横竖有“小侯夫人”这个名分和地位在,往后他们薛家处处得靠着侯府,可不能在这时候断了她这唯一的联系。
刚刚他在府前失言,进来的路上已是自悔不已,这会儿见薛镜宁这样疏远,于是连忙出言补救。
想了想,又伸出手去,抚着薛镜宁的头发,慈爱道:“薛家永远是你的娘家,薛府永远有你的位置,你出嫁前的那间闺房爹也给你留着呢,以后常回来走动。”
薛镜宁因这突如其来的温情而诧异得愣住了。
八岁以后她就没有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待嫁那短短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也总是窝在自己的院子里,能不与他们见面就不见面,所以她已经不习惯与他们相处了,更不习惯来自父亲的温情。
此刻,父亲的大掌抚过她的头顶,慈爱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蓦地想起了八岁之前的时光。
那个时候便是娘亲仙逝了,还有太公疼着她,那个时候她眼前这个父亲也是真心地疼爱着她,常把“宁儿”挂在嘴边,那个时候的陆谨沉,也总来找她玩,不会像现在这样,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连一句话都不屑跟她交代……
她鼻子微酸,险些掉下泪来。
薛忠见薛镜宁已经被自己打动,便向李氏使了个眼色,李氏不情不愿地轻舒一口气,这才走上来温柔地拉住薛镜宁的手,笑意盈盈:“镜宁啊,刚刚我也是为你着急,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吃过早膳了吗?我准备了好一桌饭菜,叫人温在厨房呢。”
看着李氏的谄笑,薛镜宁猛地回神。
太久不曾获得亲情的温暖,她刚刚差点要将薛忠的话当真了。
其实她再清楚不过,薛家对她“好”,只不过因为她嫁给了陆谨沉而已。
薛家从京州回到铎都后的一切,都是侯府给的,他们要巴结侯府,所以,先要巴结她。
“我已经吃过早膳了,不必费心。”薛镜宁的面色冷淡下来,“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先回房间休息。”
“你这是什么态度!”被冷落在一旁的薛楚莺忽地厉声叫道。
一直以来,她就不喜薛镜宁。
小时候,她就嫉妒薛镜宁早早地与侯府定了亲,就算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定亲是什么,也从娘亲的嘴里知道了,以后薛镜宁是一定会成为尊贵的侯夫人的,而自己的未来却还没有定数。
后来,他们薛家落败,与侯府的亲事估计没有着落了之后,那股嫉妒心反而消减了不少。人就是很奇怪,两人一样落不得好时,她反而觉得舒坦。之后她娘亲将薛镜宁赶到了乡下,她更是有种大获全胜的快意。
可是,没想到的是,几年之后的薛镜宁不但出落得比自己美,而且兜兜转转地竟还是嫁入了侯府。于是,那股嫉妒和不甘又涌上来了。
此时,薛镜宁冷淡的样子在她眼里犹如目中无人的蔑视。
她气极,不由得冷笑讥讽:“别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结果小侯爷连回门都不愿陪你,你说你丢不丢人——”
“楚莺!”李氏连忙喝止住她,“回你的屋去!”
薛楚莺恨恨地跺脚,用鼻子里用力哼了一声,扭头跑开。
李氏向薛镜宁赔笑道:“镜宁,别跟你妹妹一般见识,她年纪还小,因此说话冲,脾气大。”
“没什么。”薛镜宁心想她说的也是实话。
仅仅几步之遥,陆谨沉都不愿陪自己来,确实够丢人的。
*
薛镜宁回了自己的院子惜风院。
因着出嫁前的体面,也因着不想叫侯府的人知道他们亏待她,所以她的院子是薛府最敞亮最雅致的院子。
但是,她对这里却没什么归属感。
若要她选,不管是这里,还是更奢华的侯府,都不如她在乡下的简陋小院令她安心。
不过,在她心底深处,最怀念、最喜欢的,还是以前的薛府。
但是,那座府邸在他们离开铎都时已经被皇上收回了,如今被赐给了谁家已经不得而知。她回了铎都后也来不及去看看。
不过,看了又有什么用,那已经是别人的家,不再属于她了。
“小姐,雪扇可真羡慕你,除了莺小姐脾气有些坏之外,家里人对你都那么好,不像我,从小就被人牙子拐了去,连爹娘是什么样子都忘了。唯一庆幸的是,遇上了你们一家大好人,否则还不知道以后如何呢。”见她兀自出神,雪扇走过来给她倒茶,不由得感慨起自己来。
雪扇才被买来没多久,压根不知道薛家以往的事。在她眼里,薛忠和李氏对薛镜宁简直关怀备至,特别是备嫁那些日子,他们前前后后操持个不停,生怕有什么闪失,对薛镜宁的疼爱可见一斑。
薛镜宁笑笑,也不想急着解释什么,倒是她第一次听雪扇说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得为她难过,忙拉住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以后你就安心跟着我,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嗯嗯!”雪扇连连点头,感动不已。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薛镜宁让雪扇回自己屋子休息。
独自一人时,她才撩开了袖子。
手背比之前更痛,也更加红肿了,还泛出淡淡的淤青。
薛镜宁咬唇,重新盖好袖子。
她不想叫任何人看自己的笑话,所以不准备找大夫。
好在是左手,并不影响什么,袖子也可遮挡,过些天应该就能自行消肿了。
到了正午时分,李氏派了个嬷嬷来请她前去膳厅吃饭。
膳厅里,薛忠、李氏、薛楚莺、薛褚逸都在。
薛楚莺应该是被薛忠和李氏教训了一通,此刻没了之前的气焰,见到了她,竟主动给她拉开椅子,挤出一个笑来:“姐姐,坐。”
薛镜宁最是软心肠,本来就不打算与薛楚莺计较什么,此时薛楚莺主动服软,她更不会去趁机讥讽什么了,反而由衷道:“谢谢。”
薛楚莺皮笑肉不笑:“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众人落座。
“来,镜宁,多吃点。”薛镜宁刚坐下,薛忠便挑了一块酥肉,递到她碗里。
“镜宁,来尝一尝四喜丸子。”李氏则夹了一颗四喜丸子给她,“福禄寿喜,吉祥如意。”
连薛褚逸——一直没什么交集的哥哥,也给她舀了一碗鱼羹:“这个鱼羹……很新鲜的。”
薛镜宁应接不暇,碗里的菜很快堆积如山。
她有些没出息地鼻子一酸,虽然知道他们的目的,但是这样备受宠爱的假象实在太美好,她一时不想戳穿。
陆谨沉赶至膳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薛镜宁备受宠爱的景象。
他的眸光冷了下来。
之前听太公说过,薛家人对薛镜宁不好,薛镜宁很可怜。
因此,生怕她被欺负,他处理了那边的事,连忙急匆匆地赶来。不顾薛府门仆的阻扰,见到了雪扇,就让她带自己来膳厅。
路上,还不放心地询问雪扇,薛家对薛镜宁如何。
雪扇跟他说薛家对薛镜宁好得不得了时,他还不信。
此时亲眼目睹,一种被欺骗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这个女人,总是骗人。
原来,竟是一大家子联合好了,编了个小可怜的故事,骗取太公的愧疚和怜惜,好让她得以更顺利地嫁入侯府。
而他,三番四次地被她骗。
还差点以为她真是什么无辜单纯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