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觉得自己离疯不远了。

他将自己缩进肮脏阴冷的角落，脸色青白鬓发散乱，衣服虽能称得上华贵整洁，可就在不久之前，那还几乎是身不能蔽体的破烂货色。

——他已经死了，就在不久之前。

人死之后，连鬼魂身上的衣服都会变回原状么？

沈钦脑子乱作一团，只觉得身上轻飘飘的——这上不着天脚不沾地的，颇给人一种无处着落的恐惧感。

几番变故令他神经紧绷到了极致，离彻底崩溃就只差一线，可他不能——这山洞里可不止他一只鬼，沈钦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盯着山洞另一端盘膝而坐的白衣男子，眼中满是戒备与恐惧。

那人容色极俊美，一双剑眉斜飞入鬓，衬着一头顺滑如瀑的银色长发，本该是个清冷如仙般的人物，可此时他半边面颊血痕飞溅，唇下猩红一路挂至下巴，再顺着脖颈一路蔓延进衣领，登时叫美人化作恶鬼，沈钦看着看着便觉得头皮发炸，后背过电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即使没有血液映衬，在沈钦眼中，那一副极美的皮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

他并不是人类。

沈钦犹记得眼前男人在不久之前还是只体型庞大又形貌凶戾的虎，似是困兽般焦躁地在山洞中来回打转，只要稍加惊扰便会暴起袭人，出于本能的恐惧他几乎是转身立走，却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回了洞中。

然后？然后他便瞬间没了性命。

……本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月前沈钦还是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员，虽然称不上是什么五好青年，却已然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唯一与旁人不同的性向问题也早因为这腐女多如狗基佬满地走的世界而变得不是个事儿了，没成想他还未好好享受完自己的大学生活，就在大一暑假的头一个晚上被穿越这块“铁饼”砸了个头破血流。

要说起一般的穿越者，自身境遇绝对能称得上是上帝的亲儿子，金手指一堆不说，靠着与众不同的“气度涵养”泡妹子收小弟，分分钟就能走上人生巅峰，饶是运气差些的穿进种田文里头，自食其力也足够顺遂一生，可相比之下，沈钦简直就跟倒了血霉一般。

这地方大概就是那种传统的修、真、世界，沈钦穿到了一个修真世家中没什么天赋却仍颇受宠爱的嫡系小少爷身上，好巧不巧，这位小少爷也叫沈钦，同他年少时的相貌像了个十成十。

可惜那身份虽好，沈钦却没享受到原主家族里对他的半点宠爱。

沈家虽发展得家大业大，却也一路树立了不少敌手，某个和沈家有过龃龉的散修对他们记恨在心，自知敌不过整个家族，便千辛万苦学来了一门收敛气息的高深法术，趁着护卫粗心的当口将原主悄悄劫持出来，百般折磨泄恨。

那沈家哪里知道竟有人能大着胆子入府绑人？待反应过来那散修早带着原主没了踪影，而原主本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即使不能踏上仙途，族中的资源也能供他衣食无忧地过上一辈子，哪真吃过什么苦头？散修可不会因为他是个凡人而稍手下留情几分，一身细皮嫩肉没挨过几轮毒打便没了声息，算是彻底从那痛苦中解脱出来，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沈钦这缕来自异界的魂魄才占得了一具躯体。

……虽说也没能占上多久便是了。

为了躲开沈家的追查和报复，散修带着原主躲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秘境中，一路走得匆忙也没发觉手里的人在某次毒打中换了个芯儿，可怜沈钦一觉醒来竟发觉自己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尚未弄清楚状况便被轮番折磨，半点不得解脱。

散修的毒打断断续续维持了大概一个月时间，直到彻底腻味了，这才在秘境中随处找了个有猛兽出入的山洞将沈钦丢了进去。

沈钦在散修手底下过了好一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逃不掉却也不想死，转身想逃离虎口那回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反抗，但到底是做了无用功，而沈钦的灵魂在死亡瞬间的剧痛中弹离了躯体，最后只本能地缩进离野兽最远的角落。

唯一能让他稍得一丝安慰的，便只有散修最后的下场了。

——那几乎是自找死路的典范，散修原借着虎口除掉沈钦，正是心下自得的时候，又见白虎形貌非凡、灵气十足，便以为它是这小秘境中山林里难得开了灵智的野物，不知从哪儿就生出一股子贪婪和自信来，妄图收服它做灵宠。

可哪成想，这哪是什么刚生出灵智的野兽，分明是个修为极可怕的妖修！

待散修想要退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比起一击致命死得还算痛快的沈钦，他几乎就是活生生被虎妖扯成了一块一块，伴着惨叫挣扎了半天才死去，那一滩血肉此时便散在白衣人不远处，红红白白一片叫人看上一眼都要承受不住，可沈钦目光扫过之时，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却分明闪过快意的神采。

那便是这么多日来唯一叫他稍感宽慰之事了。

当然，沈钦看得出那虎妖的状态从一开始就不对劲，它显得焦躁而愤怒，尖锐的趾爪在地面刨出一道道狰狞的抓痕，死前沈钦只光顾着害怕，变成鬼后才真正觉察因由——白虎的脊背上有着一道长长的伤口，皮肉外翻看上去恐怖异常，雪白的皮毛被染红了一片。

经历一番杀戮过后，白虎似乎清醒了一点儿，很快就变成人型调息起来。

沈钦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他如今的样子着实有些恐怖，整个人都是半透明的不说，面上还笼罩着一层青白的死气，被身上色泽艳丽的华服一衬，更显得死气沉沉。

他不是没有试过离开这里，但几次下来都是以失败告终——按理来说鬼魂没有实体，能穿墙而过是再寻常不过了，可他仍能触物，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山洞之中，只能在半径不过二十米的区域来回转悠。

可这地上不是鲜血就是残尸，他哪里转得下去？更何况还有妖修和他自个儿的尸体在不远处杵者，沈钦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乱成一团的脑子根本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又缩回了原处。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辰，那妖修终于调息结束，睁开了双眼。

入目便是一地鲜血淋漓的惨状，妖修微微皱眉，目光一转，便直接落在了沈钦身上。

原本正盯着他看的沈钦眸光一颤，当即收回视线，低头将脸埋入双膝，不欲与他对视。

又来了，那种感觉……

让他一直尽力想远离那个男人的不仅仅是恐惧，还有——

明明、明明他是死在对方的利齿之下，他该要对他仇恨才是！！可他非但没有，还莫名对其产生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

……这不对，这不对！

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何因由，却本能地感到恐惧。

“过来。”他听见妖修冷冽的声音响起，再那再短促不过的两个字却如一道魔咒般令他整个灵魂都战栗起来，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逼迫他顺从对方的意志。

沈钦咬紧牙关，将自己蜷得更紧。

“过来。”妖修重复了一遍，语调不变，沈钦却分明能察觉他的不愉。

这回沈钦再无法控制自己，所有的行动都脱离了他的意志，他只得含着满心不愿起身而出，一点一点向妖修靠近。

而妖修的目光则一直停留在沈钦身上。

这陌生鬼魂分明还是少年人的模样，眼中却带着浓浓的戒备和不安，这样一双全无光亮的眼睛本该是令人恐惧甚至是厌恶的，却因为那鲜活的神采而变得说不出的勾人。

最重要的是，他的神志是清醒的。

很久没见到了……这么有趣的人类。

那妖修伸手，将那全无依凭的魂魄扯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