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我的母亲年到中年才生下了我。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哪怕父亲从未明说过关于这方面的事,我也知道他渴望要一个儿子继承他的衣钵。
于是我从小到大一直揣着一口气想要证明我并不比任何男性差,不顾周围人“女人学什么剑”之类的闲言碎语,拼了命地练习我的剑术。
可惜我的资质平庸,能力有限,期望与现实的差距如此之大,以至于道馆每每大比之后,我总是会陷入不如他人的痛苦之中。
我的剑术不是父亲教给我的。
武士从历史的舞台上退下以后,剑术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陶冶情操的一种工具。
他早早地就开始了闲散养老地生活,不是去其他地方下将棋,就是去哪条河边钓鱼,晚上的时候经常出去和别人喝酒。
我的母亲同样不接受我的平庸。
她其实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只不过对我的要求分外严厉,稍有不如意就大为光火。以至于我至今想起母亲,也不免想起她阴云密布呵斥我的面庞。
她觉得我不好看,腿太粗,不像其他女孩子有竹子那样挺拔,同时我又太胖,那是脸上拥有婴儿肥褪去不掉的脂肪。
我的仪态不够好,在别人面前始终做不到得体应答;读书也不太行,倘若把鸡爪子蘸上墨水,纸上撒把米它也比我写得要好看。
若非必要我的父亲绝不会过问我,而我母亲争强好胜的攀比心总是支使着我向前冲。
我渴望得到母亲的赞赏,我盼望得到父亲的认同。
于是我拼了命,每日每夜花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去练剑。
我的老师给我灌满了鸡汤和打上鸡血,告诉我努力总是会有回报,英雄总是浴血重生,以至于后来的我听到‘努力’、‘奋进’之类的词语就恶心得想吐。
我的天赋有限,盲目的努力并没有让我的成绩有多大进展。相反,努力让我看清了自我的极限,让我感到在油然而生都悲哀中不断自我唾弃。
因为做不到,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焦虑到肌肤溃烂生疮。
有一日我因为集中不了注意力输掉比试,又适逢母亲听到其他人向她吹嘘我一位留过洋的优秀族兄弟。
我心情低落地在道馆练习到了半夜,想到我母亲对别人描述我时轻蔑又贬低的口吻,最后情绪崩溃到一脚将装着竹刀的木桶踢翻。
无能狂怒并不能对现实起到一丁点的改善作用,甚至还要我灰溜溜地弯腰老实将它们收拾起来物归原处。
捡到最后一把竹刀起身之后,我抬头望见了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看我的父亲。
父亲和我的剑术老师不一样,他从不和我讲“年轻就是要努力拼搏”之类的大道理,只是每每看见我练剑时都不置评论,紧锁眉头。
我原本以为他这时总会对我说几句斥责的话,但他只是打量了我两眼,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不要再练习了”。
他让我不要再练习了。
母亲也不喜欢我练习剑术。她觉得女孩子将大把大把的精力耽搁在这上面是没必要的事。
这位美丽的女士是个紧跟潮流的新派人物。她认为年轻女性眼下最好的出路就是好好读书,然后考取大学去东京读书,最不济也不能像我现在这样混日子。因此对于废弃剑术的决策表示十分欢迎。
我总以为再加把劲就会得到父亲的认可,时至那一日,我最终才明白我所做的所有努力,只不过是乏味而且不具有任何意义的无聊笑话罢了。
后来因为家中变故,我离开了家。
但早年的经历仍旧在我的性格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至今冥冥之中似乎形成了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不断地干预我的人生轨迹。
我总是忍不住对着途中遇见的落难之人心生怜悯,哪怕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也一定要竭尽全力去伸出援手。
所以我总是被骗,总是被满口谎言的女人欺骗,连年幼的小孩也能轻而易举从我这里顺走钱。
因此我的经济情况总是窘迫,直至在蝴蝶屋住下才好上了那么一点。在被香奈惠小姐救起来捡回家后,我再也没有怎么梦见过那些暗无天日又惶恐的生活。
至于为什么我现在又旧事重提,那是因为此刻房间外人影重重,烛火的光芒照在墙壁上,拖长了的影子仿佛瘦长的鬼影。
我听见小清的哭泣声,同时又有幼女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喊着“香奈惠姐姐”。
我躲在门的背后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又听了半晌,最终觉得就算走出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秋天的晚上好像格外的寒冷,空气也比我感受过的溪水更加刺骨,我裹上厚厚的被子,吹熄了房间的唯一一盏灯。
没有意义。
什么都没有意义。
就算获得了无双的剑术,我的生活也不比孱弱无力的时候更加幸福。
我对于过去没什么好追忆缅怀,对于未来也从不期望它会变得更好。
我活在当下,也只是因为只能身处当下。
过往的经验告诉我,生活的宗旨在于得过且过,至于梦想、信念则只能是一片虚无。
我在房间里一直待到了香奈惠小姐下葬的那天,有女孩子过来敲门告诉我这个消息。
那个叫香奈乎的女孩带上了原本属于香奈惠小姐发夹,我记得这个孩子,她总是靠抛硬币来决定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据说这也源自香奈惠小姐的想法。
她可能是被忍打发过来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可惜这时候我心烦意乱得要死,没有任何心情回她的话。
香奈乎是个老实孩子,她歪着脑袋看了我半天,把自己手中的硬币抛起又落下,最后下了决定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
我一瞬间立刻又躺回了床铺之中,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带着一点不耐烦地回答她的问话。
“不用,你告诉忍我知道了就行。”
香奈乎的到来让我想到了那天,神崎葵追上我的脚步告诉我那个女孩子的死亡。缅怀死者是件无意义的事,即使我去参加葬礼,香奈惠小姐也不会立刻活过来。
门关上之后,我又像是以前养病的时候那般无聊地望向天花板,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我总是期冀其他女性身上得到温暖又明亮的爱,借此使我的心灵得到暂时的慰藉。
但是同时我害怕又敬畏着比我年长的女性,因为她们总是让我联想到我那美丽又冷漠无情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