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林涧点头“嗯”上一声,倒是没听出格外的情绪。
他平日里工作忙,对待旁人正言厉色,唯有在林溪面前,总像是有着操不完的心。
这会儿,林涧刚开完一个糟心的会,林苑的丈夫在会上跟他争锋相对,两人因为东南亚新厂的安全事故问题争执不下,两方人马你来我往几小时,就很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此刻听见林溪的声音,林涧稍微松下一口气,往嘴里放了一支烟,心绪渐渐平静,靠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头的高楼星宇,轻声问她:“七七刚才怎么没接电话?”
七七是林溪的小名。
她小时候说话晚,会张嘴了又口齿不清,喊自己名字里的那个“溪”时舌头总抵不上牙齿,秦梳觉得有意思,想她生在七月,这名字又喊得顺口乖巧,就干脆定成了小名。
林溪迈着步子往前走,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耳朵,一副温顺听话的样子,声音也骄里娇气的:“刚才手机没有带在身上嘛。”
林涧听见她的回答倒是没多问,就只是笑,他比林溪大了八岁,平时对她一向有些放纵。
秦梳大学的时候给林文瑾生下林涧,两个人光顾爱得要死要活,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个附赠品一般的儿子,后来他们离婚,林涧无处可去,因为年纪太小,就只能被林家老太太带在身边养着。
零三年,秦梳和林文瑾复了婚,带着林溪从乡下回到北城。
林涧那时站在客厅里,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从小生活在母亲身边的妹妹,心里说实话,是有一些嫌恶,不过他性格冷淡,家教素养高,说不出多少刺耳的话来,于是转身回房,就只对着林溪不闻不问、故作疏离。
但林溪这人打小就会装傻,比谁都擅长撒娇卖乖,仗着自己年纪小,长得又甜,丝毫不在意林涧的冷淡,整天黏在他屁股后头“哥哥、哥哥”的叫着,时间一长,就把林涧的那颗心给叫化了。
林溪那时候特别黏林涧,在她眼里,林涧爱干净,会弹琴,长得好看,说话做事不紧不慢,跟她在乡下接触的那些甩着大鼻涕呼朋唤友的咋呼少年可不一样。
上了学后,林涧要去美国读书,她就在家里一个劲地哭,哭得昏天暗地,最后林涧没了法子,只能答应她每周亲手写信。
林溪为此特地模仿了好一阵林涧的笔迹,在她看来,林涧的字和他这人一样,刚劲有力,气质凛冽,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欢喜。
后来林涧毕业带了女友回国,林溪那会儿正直青春期,无知又叛逆,对人姑娘一点好脸色没有。
林涧跟女友处了一阵,第二个月到底还是分了,理由也直截了当,林溪不喜欢。
就因为这事儿,林溪越发把自己当一回事儿,在林涧面前装白莲花,在人女朋友面前耍心机,讨厌得不行,最后还是她那发小姚晴看不下去,对着她严肃教育了一阵,林溪这才意识到,自己对林涧的依赖与崇拜其实是有一些病态的,那些骄纵、无理的念头想来理直气壮,说到底也不过是她一个做妹妹的自私而已。
所以高中毕业她就去了英国。
林涧倒没像她那样干涉或是大哭,替她准备好一切,临走前不忘三叮咛五嘱咐,之后隔三差五坐了飞机过去看她。
这么多年来,林涧身边交心的朋友不多,来来往往就那么几个,这些人大多也知道林涧护犊子的特点,一向不敢跟林溪有过多牵扯。
毕竟,在这位祖宗眼里,自家妹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花,而其他的人都是张牙舞爪的危险分子,笑一笑是不怀好意,送个礼物就是要把人往家里拐,如果再甜言蜜语一些,那简直就是居心叵测,得当即人道毁灭了。
林溪甩着脚丫子往前走,听见林涧那头吐烟的声音,不禁撅了撅嘴,小声教训他:“哥哥又抽烟啦?骗子,上次还答应我戒烟的呢。”
林涧在那头压着嗓子笑,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敲在铜钟上的石块儿似的。
林溪于是又不想骂他了,只皱着鼻子问:“哥哥吃饭了没有呀?”
林涧转身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摇头回答:“没,刚开完会,七七呢。”
林溪一听这话,又洋洋得意地炫耀起来:“早就吃了,里头还有我自己钓上来的鱼呢。”
“钓了鱼?七七现在在哪里?”
“在云鹤山庄,城南这边的一个地方,湖挺大的,空气也好,下次哥哥一起来啊。”
林涧当然知道云鹤山庄是什么地方,听她这么一说,就又操上心了,一边收拾手上的文件一边问:“怎么去那儿了,跟哪些人?”
林溪抿着嘴巴笑,一点儿没有外人面前那股子娇媚,单单纯纯像个孩子似的:“都是些认识的人。于夏下个月不是要去上海了嘛,她今天喊我过来吃饭,顺便见一见她未来老公,那人比哥哥还高呢。”
林涧倒是知道于夏这个人,想了想就告诉她:“嗯,我知道了,那七七在那里等着我,哥哥现在过来接你,今天太晚了,就睡哥哥那里,好吗。”
林涧自己买的房子也在南边儿,是大学那会儿他用自己投资赚的钱买的,现在升值了不少,离云鹤山庄不算太远,以前林溪常去,后来有一回遇着林涧的前女友,她就不怎么去了。
林溪这时候心情好,就没想起那些过去的烦心事,点点头可怜兮兮地抱怨了一句:“好呀,不过你可得跟妈妈说一声,不然她又觉得我是去哪儿鬼混了。”
林涧笑着点头应好。
林溪于是高高兴兴地挂上电话,偏头一瞧,发现杨子规还在自己后头站着。
想到自己刚才和林涧的撒娇都被他听见了,林溪脸上难得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故作单纯地嘱咐到:“杨哥哥今天的事儿可不能说出去哦。”
她指的是刚才自己偷偷放了李秀芸那一桶子鱼的事情。
杨子规没搭理她,只是点点头,留下一句“你跟谁都喊哥哥?”,而后迈步向前,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包间里。
屋子里的人现在还在唱歌,群魔乱舞,邪音穿耳。
赵泽青坐在角落里,见林溪回来,脸上微微一笑,等瞧见她身旁的杨子规,眉头又突然皱了起来。
刘玫这会儿正在肖静身边陪她说话,见杨子规跟在林溪后面进来,一时也有些不高兴,起身走到杨子规面前,把他往旁边的茶几上一拉,低声问他:“你刚才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肖姐都问你好几次了。”
杨子规低头拿了杯果茶,没什么特别爱搭理的意思:“出去散了会儿步,她问我做什么。”
刘玫见他对肖静完全不上心,一时气不打一处来,靠在他身边,一脸神秘莫测地问他:“陈鹤文的《三盏》要拍了你知道吗。”
陈鹤文是现在国内宗师级的导演,年纪大了,出产不多,杨子规是他的粉丝,这事儿他当然知道。
其实周围没有人晓得,杨子规当年决定成为报考中戏,其中很大一个原因便是陈鹤文。
他高二暑假那年躲在家里无所事事,躺在沙发上胡乱调台,无意间就看到了一个关于陈鹤文的纪录片,是很随意的一次观看,从头到尾不过四十几分钟。只是也就是这四十分钟,让彼时十六岁的杨子规从一个工人出身的国际导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那时想着,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像陈鹤文那样,抛弃原生的一切,以一种艺术化、撕扯化的方式,把自己内心隐藏多年的情绪倾泻出来。
在一个没有真正接触过表演艺术的人看来,戏剧的意义其实并不那么明晰,唯一让人能够感受到的,是那其中一定包裹着释放,包裹着畸形,包裹着有别于吃穿住行,有别于世上匆匆来去的扭曲人性。
刘玫见他不说话,不禁又一次抛出了话题:“陈鹤文这部《三盏》有肖氏的投资,肖姐刚才告诉我,那里头的男三现在还缺着,你懂她这话的意思吗。”
杨子规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但他其实不怎么相信:“陈鹤文的男三是想上就能上的?”
刘玫见他开口,立马循循善诱:“这有什么不能的,资本运作决定一切。况且,这个男三人设不太好,吸毒,杀人,后期还有神经分裂,太考演技,一般能演的都不乐意接受男三这个番位,想上的又没那个本事演。子规,我看过你演戏,我知道,你是能吃这碗饭的人,关键是,时机不等人,现在,有这么个角色直愣愣摆在你面前,你难道要告诉玫姐,你不想试一试?”
杨子规站在原地,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目光深沉,像是在思考。
陈鹤文这部《三盏》的原著几年前他还在学校时其实就已经看过。
他那时对书里的男女主角印象不深,毕竟是十分大众脸谱化的英雄式人物,无甚特点,唯有里面的男三让他念念不忘。
那是个十足负面的人物,吸毒,杀人,无恶不作,最后被他早年强/奸过的女人生生勒死在地下室里。
那也是一个让人唏嘘的人物,他生在肮脏的地下室、又死在肮脏的地下室的家伙,短暂的一生似乎都与肮脏脱不开干系,矛盾,猖狂,且歇斯底里。
那年的戏剧表演课,杨子规就选择了这一个角色进行演绎。
他的老师当时看完他的演出,望着他的眼睛,就告诉他,“子规,叛逆有时是把双刃剑,它会毁了你,但它也会成就你。”
他的这位戏表老师早年是十分不看重他的,因为杨子规长得太过于出众,在一个匠气十足的老师眼里,一个人如果模样过分好看,那么他优秀的外表便遮盖住演技的本身了。那样一个演员,让观众心里记住的,不是角色的鲜活,不是艺术的演绎,而仅仅是一张惹人欢喜的脸,年轻的少女们会为那张脸尖叫,丰厚的资本会为那张脸买单,但除此之外,它也永远只是一张等待着被更加青春鲜妍而代替的脸。
杨子规忘记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但无非是些恭维且谦虚的话,在脱离了角色之后,他总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刘玫手肘推了推他,将他从沉思中拨醒,轻声发问:“你怎么说?”
杨子规深吸一口气,有些答非所问:“所以她刚才是和你直接开口了?”
刘玫一愣,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她”是指的肖静,皱着眉头,沉声答道:“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说起来男欢女爱,其实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交易。我就这么跟你吧,公司现在就算最好的配置资源,也不可能达到陈鹤文这一档,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自己错过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