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是夜,荣枯从自己收纳杂物的箱子里找了两块木头出来。
僧侣冬三月不出门,是因为外头寒冷,不宜行动,而夏三月安居,则是因为春夏万物生长,随意走动容易误伤生灵,如果不是李安然拉着他,给他一块菜地他可以在茅庐里蜗居上一整年。
他之前翻越祁连山时候穿着的木屐已经把屐齿都磨平了,新做的木屐又在被人追打的时候丢了一只,他得重新给自己做一双。
他的木屐不同于俗人穿着的木屐,两个屐齿中间是挖空的,只余下窄窄的两条和地面接触,大大减少了外出时一不小心踩死生灵的机会。
加上他身上穿着的僧袍也旧了,后摆撕了一大条口子,也需要重新缝补。
今夜月色正好,在廊下点个灯,便能借着光把这两样事情做好。
只是当他刚刚削好一个屐齿的时候,却见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巴在墙头。
荣枯木然,他已经习惯了。
东西厢房之间有锁,如今正值深夜,中间的大门早就落锁了,荣枯住的西厢房是客房,东厢房的人想要过来就只能□□。
“大殿下深夜造访,可有指教?”
李安然没想到这么晚了这胡僧还没睡,巴在墙头不上不下,翻也不是,不翻也不是。
一时间,只有风声呼呼,月色纤柔。
荣枯叹息:“有什么事,殿下先从墙头下来再说。”
于是李安然两腿一翻,拎着壶酒越过了矮墙。
她从军十余年,好学会了,坏的更学了十成十。
只听她叹气道:“本来想趁着法师睡了,把这坛春酿埋到法师厢房的玉兰树下的。”
荣枯想起了自己初见她的时候,从她那身清淡的蘼芜香里,分辨出了一丝药味。可见这位大殿下一定是长期喝药才会用蘼芜香掩盖身上比较难闻的药气。
喝酒伤身,她身边的侍从若是忠心于她,必定只有苦劝的。
“翠巧不许我喝酒,查得严,她必定想不到我把最后一坛春酿藏到了法师院子里,如是翠巧来问你,你只管装没看见便是了。”这么说着,李安然抱着酒坛子坐到了廊子上。
荣枯哭笑不得:“你既然喝药,就少喝酒吧。”
李安然白了他一眼:“这哪是酒,这也是药。”
荣枯道:“既然说是药,那这‘药’治疗什么病症,效果又如何。”
抱着酒,看着满月的李安然笑得狡猾:“酒可以疗忧愁。”
荣枯机锋极快,立刻回道:“治标不治本。”
李安然眨了眨眼,嘿然一笑:“依法师之见,如何治本?”
荣枯垂眸,羽睫轻颤:“忧愁于我如梦似幻。”
他捧起边上刚刚缝补好的僧袍,指着那条缝补过的痕迹道:“小僧的僧袍破旧了,若是今日不缝补好,日后就没有衣服穿,这是忧愁。索性小僧自己会针线,能自己缝补,这忧愁也就不是忧愁了。”
“殿下要疗忧,饮酒非善道,反而伤身。”
李安然抱着酒坛子咕哝:“你知道,我不知道么?”
荣枯眨了眨眼,浅笑道:“倒是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李安然不当回事,摆了摆手。
“说出来。——也是治标不治本。”
李安然抚掌大笑。
荣枯原本在削屐齿,现在握着匕首和屐齿的手垂到了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笑,一派温和安稳的模样。
李安然把酒坛子放在一边,收起脚,整个人向后仰去,以手撑着身子:“我有千岁忧,一壶浊酒解不得。”
是啊,她忧愁什么呢?
“孤忧愁这天上的明月,万一哪天被人偷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她便插科打诨,没个正经,活像是对着滔滔江水,醉得七歪八倒的浪荡儿。
荣枯闻言,放下手上的匕首和屐齿,转身进了厢房,随后便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杯子出来,他晚上往往很晚才睡,屋里用炭火热着滚水。
他将这粗陶杯子放在廊子上,用指尖小心地推到李安然的手边上:“贫僧无长物,一杯明月解君愁。”
李安然:……
她盯着杯子里那轮珍珠似的满月,整个人脖子都梗住了。
半晌,她才将凉冰冰的手指贴在脖子上,讪讪地别开目光,小声咕哝:“胡僧可恶,尽是花言巧语。”
——扭头却看见荣枯一脸诚挚,一双浅褐灰色的眼睛清澈如许,仿佛开春里新化的淙淙溪流。
李安然摸了摸鼻子。
昔年她祖母也在宫中举办过法会,那时她年仅十三,在位的皇帝也不是自己的阿耶,那些身着华彩,披锦被紫的高僧大德,上至阿阇梨,下至小沙弥,没有一个人敢正眼看她。
后来祖母说,这些都是持戒慎重的大德,不看女檀越恰是证明。
“佛曰,不遇、不看、不与之语,方是僧众和女子的相处之道。”
但她分明看到高僧身边侍奉的一个小沙弥偷看了她一眼,便红透了耳根。
——不是不看,是不敢看。
是怀如是心,故而不敢看。
是怀如是心,故而忸怩作态。
李安然是知道自己生的美貌的。
荣枯心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才能进退有度,坦然相处。
李安然道:“法师可想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荣枯不可能一直都待在王府的西厢房,毕竟他是出家人。
荣枯又拿起匕首开始削木屐,边削边回答道:“再去寻个寺庙挂单便是,总不能一直叨扰殿下。”
李安然沉吟了一会:“那你再等两天,我带你回天京去,那儿寺庙多。”
荣枯一见她这副走神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没有“带你回天京找个寺庙挂单”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他下一刻就听到李安然用那带着笑的声音继续道:“我家里那老太太笃信佛法,隔三差五的就喜欢找阿阇梨给她开法会,讲经文。天京寺庙之中的高僧大德都被她供养了个遍,再找不出一个人来给她说故事。”
“法师既然精通诸多经典,想必自然能说出一番和别人不同的见解来,我带你回天京,你且替我把家里的老太太哄高兴了就是。”
荣枯:……
他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