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这一声控诉,简直是扯着嗓子喊,怕是隔几个院子都能听着,说不定还能透过院墙传到大街上去。

谢逸直听得脑袋疼,连忙摆手制止:“荀十二,你打住啊,跟我这儿唱戏呢。”

荀宪哪儿肯听,一双哀怨的眼神瞪着谢逸,“你竟然瞒着我?要不是我今日来撞见了,你还要瞒我到几时?原以为我们两人之间无话不谈,已然是最好的兄弟,亏我还同你说那么多私密之事,你竟然瞒着我?!!”

“我瞒你什么了?”谢逸皱眉,一头的雾水。

荀宪冷哼一声,“还能有什么?你连你断袖都不同我说,难不成是怕我笑话你?”

谢逸可算听明白了,只叹这荀宪的脑子,想事情都不带拐弯的,他不由得感到无奈,“胡说什么呢,你从哪儿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难道不是?”荀宪瞪直了眼,“我分明看到你俩躺在一张床上。”

“是又如何?难道我同他搂搂抱抱了不成?”

“这自然没有,可……”

“这不就得了。”谢逸板起一张面孔,“我还没有怪你闯我卧房,扰我清梦,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荀宪自觉理亏,一下就短了气场,可转念一想,又不甘示弱地叫嚣道:“谢少衡,你甭跟我这儿顾左右而言他,你这人我还不知道,就算我同你这般亲密,也不曾上过你的床榻同眠,他要不是你房里人,你能容他亲近?我可告诉你啊,这事儿是原则问题,你瞒我搞断袖,要不给我个说法,这兄弟没法做了!”

“那就不做了。”谢逸淡淡地说了句。

他丝毫不担心荀宪会真的跟他闹别扭,这小子吧,打小就是这么一个闹腾劲儿,因着芝麻大的小事都能吵嚷开去,吵了之后没两个时辰,又屁颠屁颠地跑你跟前摇尾巴,就跟个傻不拉几的大狗似的。

荀宪听到这话,胸口顿时一堵,又半晌没说出话来,再一看边上的谢迎,直觉得这人杵在一旁,就是在默默看他笑话。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气哼哼道:“行啊,这兄弟不做也罢,丹桂坊那只大元帅,我也不帮你养了,看你下回拿什么赢王延清,哼。”

说完这话,荀宪甩袖转身,一副毫不留恋的模样,蹬蹬蹬就要出院子。

走了没两步,他又耷拉着眉眼,转过脸看谢逸,谢逸就站在廊下,静静地望着他。

他立时就破功了,“你也不哄哄我?”

“多大人了,我还哄你?分明是你冤枉我,自讨苦吃罢了,还要我说好话?”谢逸心道这小子都快及冠,还跟个小孩子心性,也不知要劳累荀太傅多少根白头发,才能将这老来子教出个人样来。

荀宪垮着个脸,不得不认了个怂,“行吧,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只问你一件事。”

他走过来,好奇地压低了声音,问:“这事,沈休文知道么?”

谢逸愣了下,“什么事?”

荀宪冲他挑眉,“就是你搞断袖这事。”

“我没有。”谢逸辩解。

但荀宪不听,“我就问你,你同沈六郎那小子说过没有,你回答我便是。”

“自然没有。”谢逸无奈道,“没影儿的事,我胡说八道干什么?”

“那就好。”荀宪露了个笑脸,顿时觉得浑身舒坦,瞧什么都顺眼了,“嘿嘿,看来我们三个里,还是咱哥俩最好,我第一个知道,你可不许同沈休文说。还有你,三郎,你也闭紧了嘴巴,让那小子自个儿蒙鼓里去吧。”

这人什么德行啊,谢逸真想翻他一个白眼,但到底端着谢侯世子的架子,没做出这般不雅的事情。

他想起前世,那会儿永川谢氏一朝陨落,朝堂里没人敢替他们说话,便是平日交好的几家,也只当从未认识过这么一户人,唯恐避之不及殃及自身。唯独这傻小子,念着与他平日捉鸟逗狗的交情,愣是跑到天家面前去求情,结果被王党捉进刑部大牢,拷问了好几日才被荀太傅花银子和人情捞回了家,后来又病了一场,被关在荀家大半年不许出门。

再后来的消息,谢逸便不清楚了,等他花了十六年的时间,功成名就地回到上京城,只听人说这小子英年早逝,连个子嗣都没留下,似乎是同王家那个小公爷王延清结了梁子,两人打了一架,栽进水里没救回来。

思及此,谢逸不免心头一软,觉得这小子虽然混不吝,还傻兮兮的,但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你以后少跟人打架吧。”谢逸突然说了句。

荀宪一脸懵,“咋的了?我最近没跟人打架啊,是不是谁来找你告小状了,别听他们胡说,我近日上进得很。”

这上进就是逗蛐蛐?谢逸看了他一眼,好歹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荀宪便凑近来,上手就要揽谢逸的肩膀,还将谢迎挤到了一边去,“下午去丹桂坊吧?让那王五郎见识一下大元帅的厉害,你没用午膳,要不咱俩去一品楼吃?我可惦记他们家的八宝鸭了。”

谢逸摇了摇头,目光留意了一下隔壁那间屋子,想到了屋里的子燕,刚才起得急,好像忘了给对方换药。

荀宪自然察觉了谢逸的小眼神,忍不住揶揄道:“哟,就这么舍不得你那小郎君?把人带一块呗,正好让我见见真面目,方才蒙了面,我都没看清。”

谢逸微微皱眉,心里有些不情愿,“他怕生,你别吓着人,丹桂坊我下午就不去了,你不是一直想要那只大元帅?”

起了个话头,荀宪就听出了音,“怎么个意思?”

在他看来,吃喝玩乐的事,比得过其他任何事。他顿时将什么小郎君抛诸脑后,一个劲儿地盯着谢逸追问,那双眼都放着光。

谢逸轻轻一笑,有几分逗小孩的意思,“你想要,那我就送给你吧,拿着玩也好,找人出个价也罢,我不管了。”

“真的假的?”荀宪差点儿跳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了,“那可是你精心养了许久的,你当真要送给我?”

“自然。”谢逸见荀宪真高兴,他也忍不住嘴角一弯,“就当给你赔礼了。”

重生一回,他早就不在乎这等身外之物,不管从前倾注了多少心思,而今唯一的正经事,就是想法子避开家族的命运,以及让子燕正大光明地行走在这个世间,不必再做旁人的一道影子,不必隐匿在黑暗之中,犹如一缕无家可归的幽魂。

“只是有一条……”谢逸正了正神色,“你下回可别在我院儿里大声嚷嚷,要知道我大哥身子骨不好,你这么一叫唤……”

“知道,知道。”荀宪敷衍地应答几声,“谁还不知你?怕是心疼你那小郎君吧,我荀怀章好歹是你兄弟,自然不会低看他,也不会出去乱说的,放心吧。”

谢逸还真不是这个意思,可荀宪此刻的心,早就不想听他解释,已然飞到了丹桂坊去,他便也不再多说。

“那回头我约王延清在丹桂坊决斗,你可得来给我助阵。”荀宪又喊了旁边默然无声的谢迎,“三郎,你也要来啊,再叫上你那帮同窗。”

谢迎瞧了一眼谢逸的神色,“二哥去,我就去,至于同窗,他们都是令尊的学生,且看令尊允不允吧,我可不敢强求。”

提到荀宪的老父亲荀太傅,这人果然怂了许多,“算了,何必惊动他老人家,我可不想回去跪家法。”

两人说着话,谢逸则想起了前世荀宪的命运,面上流露出几分不赞同,“怀章,你老这么跟王五郎过不去,有什么意思?以后少跟人打架斗殴,特别是去水边湖边的,省得你一时脚滑,连自己的小命都丢了去。”

这话音刚落,荀宪就跟看怪物似的看着谢逸,“谢二郎,你这话就不对,跟王延清过不去的,难道不是你吗?”

谢逸瞳孔微张,吃了一小惊,突然想起年幼时的一些零散回忆来,好像确实是他非要找王家五郎王绛的茬儿的。

“人家戴一块青玉,你就要戴一块更好的,人家养了一只蛐蛐,你就寻摸了大元帅,我眼瞅着是你跟他有仇才对,怎么今日倒劝起我来了?”荀宪万分不解。

谢逸笑着打了声哈哈,“不说这人了,后日宁安伯府的春日宴,你去么?”

“去啊,我们家老太太非要拉着我,还要带着我那大侄女,我寻思着,那白家也没什么好玩的……”荀宪黑眼珠子打了个转,突然想到什么,“怎么,少衡,你也要去?”

谢逸默不作声,荀宪却瞧出了几分意思,乐得一张嘴都快咧到后耳根去。

“我说么,往年也不见老太太往那白家凑,今年倒是改了性儿,原来根源在你这儿。”荀宪撞了撞谢逸的肩膀,笑得露出一排大白牙,“我那吹毛求疵的老爹,看哪家公子哥都不顺眼,据说去年同谢侯爷说过一回,后来又没了信,谁料到好事多磨,这是要让我那大侄女亲自相看了吧。”

这小子一口一个侄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荀家辈分高,谢逸瞪了他一眼,“别想了,荀十二,你做不成我长辈。”

荀宪是荀家子嗣一辈中,年纪最小的那几个,排行十二,上头不论嫡庶有十一个哥哥,而父亲想要议亲的那位姑娘,便是荀太傅的嫡孙女,荀家长子的嫡长女。早前两年,这位荀小姐便有诗书之名,又生得貌美,据说不少人家都想上门提亲,然而荀太傅赫赫威名,也吓退了不少公子哥的心思。

若当真他娶了那位荀小姐,恐怕荀宪得一辈子扒在他脑袋上,天天叫他侄女婿。这也是为什么,谢逸说自己跟那位姑娘差着辈儿呢。

且不从荀宪这边论,就是父亲,同荀太傅也是平辈论交,自己又在国子监读书,算是荀太傅的学生,平日碰上荀小姐的父亲,还会唤一声兄长,怎么兄长就要变岳父,自然是差着辈儿了。

“啧啧。”荀宪却不以为然,“亲上加亲,有何不可?你迟早得娶妻生子,我那大侄女论相貌,论才情,都是上京城一等一的,若不是陛下早已定了王氏女,她便是做皇后也使得。”

“荀小姐如何好,都跟我没有干系,她配上京城哪家儿郎都成,唯独我是不成的。”

且不说两人差着辈儿呢,就算不论这层关系,谢逸眼下也没有成婚的打算,何必耽误人家姑娘议亲。

事实上,前世两家也曾有过这般商量,只是自己那会儿玩性大,闹着不答应,最后就没成,毕竟人家姑娘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好女子,自然没必要撵着一个男人倒贴,回头就找了别家。至于是谁,谢逸倒是记不清了。

而如今,他身边有个子燕,还有前世的谋逆案没避开,举族的前程都在这几年之间,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去议亲?

自然是能拒便拒个干净了。

荀宪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人,转念一想,心下便有了计较,“你提这事,是要我帮你传个信儿?你看不上我大侄女啊?”

“你若是能从中作梗,那自是再好不过。”谢逸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老谋深算的意思。

荀宪看得一个寒颤,往后缩了一步,“谢少衡,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我可告诉你啊,不能欺负了我那大侄女,当然,欺负我也是不成的。”

“你就说,你应不应吧。”谢逸懒得再废话,这饿了大半晌,肚子早就空荡荡,偏生这小子难缠,非要同他胡扯个不停,他倒想回屋同子燕用膳去,对了,还得让片甲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子燕身上的伤势如何。

“倒也不是不可。”荀宪艰难地说道,“可你总得让我知道为什么吧,难不成……你是为了方才那个小郎君?”

不等谢逸回应,他已然大惊失色,“你当真是断袖啊,一辈子不娶妻?你们家谢侯爷答应么?”

谢逸听到这话,简直想狠狠敲这小子脑门儿,看看里头是不是全装了水,“都说了,没影儿的事,你倒是会想,再提那两个字,今后就别想登我谢家的门。”

“我……我这不是问问嘛。”荀宪委屈巴巴望着谢逸。

谢逸推了荀宪一把,“滚吧,去玩蛐蛐去,别来烦我了。”

荀宪踉跄着,回头还是拿怀疑的眼神打量谢逸,谢逸直觉得深深的无力,他真是跳进京郊玉亭湖都洗不清了。

“三郎,将他拖走,拖走!”谢逸摆摆手,实在不想看到这小子了,要不是心里还为前世这小子替他求情受罪而感动,恐怕早就上脚踹了七八回。

谢迎头一次见自家二哥如此有口难言,忍不住抿嘴偷笑,然后扯着荀宪的衣袖,将人往外头拉,“荀怀章,你就当今日没见过那人吧。”

荀宪被驱赶也不觉得恼怒,反正他也不是头一回,听到谢迎的嘱咐,他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说道:“这点儿规矩,我还是懂的,绝对不会出去败坏少衡的名声,不就是搞断袖么,多大点儿事啊,回头我也跟个风,向你二哥看齐。”

“那倒也不必。”谢迎真想捂了荀宪这张嘴,明明比他大两岁,还这般不稳重,这样的话是能光天化日当着旁人的面说出来的么?还一副引以为荣的样子,可真是没救了。

送走了荀宪和谢迎,谢逸径直去了隔壁屋。屋里没旁人,小厮片甲已经去提午膳了,只有子燕乖乖地站在屋子中央,那脸上的神情呆愣愣的,好似坐也不敢坐一样。

“想什么呢。”谢逸问了声。

子燕轻垂着眼眸,没敢直视谢逸,连同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在想世子。”

谢逸不由得愣了,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努力镇定了神色,“想我什么?”

“想世子什么时候会进来。”子燕睫毛微颤,回答得无比老实。

“你就想这个?”谢逸笑了,走近前,轻轻扯了一下对方颈间不合时宜的黑色面巾,“方才怎么会蒙着面?”

“以防万一,我与世子长得太像了。”

“怕人看穿你的身份?”

“嗯。”

“别怕,我以后会护着你。”谢逸拍了拍子燕的肩膀,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以后你跟在我身边,会见到很多人,都不必要再蒙面,我会告诉他们,你叫子燕,你就是你自己。”

“世子?”少年陡然抬眼,望向谢逸,瞬间眼眶就红了,“世子这是何意?”

谢逸看对方神情,只当对方激动,便笑了笑,解释道:“以后你都不必再做我影奴……”

谁料话才说到一半,那人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世子,求你别赶我走,我愿回无己阁,我会听话的,我以后都不会再逃了,世子……”

他哽咽着,垂下了头,“让我回禁室也可以。”

谢逸连忙蹲下身,守在子燕的面前,扯对方的胳膊,但对方跪得很用力,仿佛整个人都嵌进了地板里。

天知道这人才从禁室出来,带了一身伤,又是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

“我怎么会让你回禁室,那种地方,我只盼你不要再进去第二次……”谢逸连声哄着,“你别跪了,快起来,你腿上还有伤,不疼的么?”

子燕低垂着脑袋,倔强地不肯起身,“我不疼。”

“你不疼,我疼。”谢逸真想拍这人两巴掌,可想到这人身上的伤,便只能忍住了,恨声说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难道是我待你不够好吗?”

子燕没吭声。

谢逸简直要气死,“你又要当个闷葫芦了不成?当了一次还不够,害我心疼了那么多年还不够,如今还要来第二次么?”

“我……我不敢。”子燕听到这话,愈发不知所措。

谢逸冷哼一声,“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抬起头来,看着我。”

子燕便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眶红得厉害,眼角有泪。

就这一眼,便让谢逸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那胸口处熟悉的疼痛感,再次席卷而来。他忽然想起了记忆里混乱模糊的那一夜,他前世与子燕分别的那一夜,他始终看不清对方眉目里最后的神情,如今却好似看清了。

就仿佛像眼前这般,那人好似眼眶红得厉害,有千言万语,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望着他,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刻进心里。

难怪啊,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受不住子燕的注视,哪怕是很平常的一个眼神,都扰得他心乱如麻,不由得撇开了视线。

“为什么?”谢逸亦红了眼眶,带着两世的疑问,“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无己阁,为什么要回禁室?”

子燕声音哽咽,被迫与谢逸直视,好半晌才说出话来,“世子,别赶我走……”

谢逸苦笑地摇了摇头,“我怎么舍得赶你走?”

他猛地将人搂进怀里,喟叹道:“子燕啊,我怎么舍得赶你走?”

子燕任由谢逸抱着他,他有些愣,回不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那,世子还要我做你的影奴吗?”

谢逸抱了一会儿,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意识到对方确切的存在,终于将人松开。

他捧着子燕的脸,拇指揉了揉少年发红的眼角,柔声问:“做我的影奴有什么好?你不是不愿意的么?”

“我愿意的。”子燕答得很快,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世子,我很愿意的。”

谢逸笑了笑,“当真?”

子燕点头,嗯了一声。

谢逸便没说话,只望着眼前的人,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你不去瀚海,找你的亲娘了?”

子燕突然愣住。

谢逸揉着少年柔软的发丝,又温声问道:“你逃了这么多次,不就是想回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