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习心法
很耐心、很长久的注视,修依像是某种掌下有肉垫的兽,举手投足的声音都被吸收到只剩下细微,以至于途径过她身边的时间仿佛都变慢了。
偃羽煦也在看着水面,一会儿又忍不住看看如老僧坐定似的修依。鱼来来去去,撒下的诱饵被吃尽了,鱼也开始陆续散去,这使她看得多少有些心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修依终于动了。只见银光一闪,长剑便已经穿刺入了水中,仿佛烧热的刀刃刺入蜡中般悄无声息,不曾激起多少水花,鱼群甚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她挑起剑时鱼才纷纷惊恐四散,而剑身上已经串着两条还在抽搐的鱼。
“哇噢。”
偃羽煦张嘴发出了轻微的赞叹,并且还十分捧场地鼓了几下掌。
修依扬眉看了她一眼,或许是那一瞬间还在扭动的鱼映入了瞳孔,在那双黑色的眸中似乎波澜出了丝克制的得意,然后下一秒便立即又恢复为了平静,让人觉得只不过是错觉。
“这还不够我们吃一顿的。”
修依随手拔了几根坚韧的长草叶搓成绳状,穿过那两条鱼的鱼鳃绑在了一块,丢在一旁,然后换了个位置,继续等鱼。不过这下水中的鱼刚刚被惊扰,一时略微提高了警惕,没有像之前那样围过来那般轻松。不过这本就是件耐心的活,她也不着急。
更何况,今天阳光也很温暖。
偃羽煦已经感觉到冰凉的手脚终于逐渐被晒得暖洋洋起来,她托着下巴,歪头看着坐在温泉另一头的修依。阳光澄澈,一身白衣的修依像是什么半透明般的琉璃玉像,低垂着头,安静而干净,可以被框在画中,与外界一无牵连。
这使得偃羽煦忍不住想叫叫她,像是试图牵住一团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的云雾。
“修依。”
“恩?”虽然隔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修依还是听到了,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过来。
“你还记得剑法和内功么?”
不出所料,修依困惑地摇了摇头。
偃羽煦其实在这几天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她一直有些弄不太懂这所谓的失忆到底是个如何失法,对修依来说,大部分的常识知识似乎都没有遗忘,但有关她的过去以及曾经认识的人事都被从脑子一概抹去了,而这被抹去的记忆范围,似乎还包括了她的一身武功。
当然,只不过是忘记,并不等于消失。
偃羽煦注意了很久,修依平时走路行坐,都依然残留着极为自然的身法痕迹,行走时步伐极轻,但却从来没见她使用过轻功,再者,如刚刚抓鱼,不论是眼力还是刺剑时的断然利落,都相当厉害,至少她是绝对做不到那么的干脆利落。但那到底也只是最单纯的拔剑挥剑而已,看不到任何清灵剑心法内力的影子,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这么多天,都未曾见过修依调息运功。
偃机门内收留的人杂,形形色色都有,她自小与这些人混在一块,习得的东西也杂,其中她便有与一位药师学过些许医术。
她学的只不过是点滴皮毛,但她还隐隐记得她听说过失忆的人实际上多是因为撞到脑袋,导致脑中淤积了血块无法通畅,若是慢慢调息运功,再配以药物,仍有恢复的可能。再说,心法内功本就是一天都不可抛下的必修课,哪怕她武功练得只是稀松平常,但用于打基础的内力积累也一直没有落下,每日的运功也有助于她伤口的恢复,但修依却没有。
她在小心抻着一只伤腿别别扭扭打坐的时候,便偶尔会看见修依有些茫然地看她,似乎想回忆些什么,又想不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此时的偃羽煦很突然地没有管住自己的嘴,“我教你运功吧。”
修依看了过来,露出疑问的眼神。
“对你有好处的。”
修依想了想,回答,“好呀。”
*
修依回应得这么干脆让偃羽煦反而又别扭地感到了一丝懊悔。
又在给自己找麻烦。
明明一再心底提醒自己了,她们如今被困在这崖下,她又行动不便,若是修依恢复记忆然后生了什么不妙的心思就糟糕了,但她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却总是会感到心中柔软。
于是她到底还是开始教了,自己安慰自己,权当是给修依照顾自己的报酬。
偃羽煦自然是不知清灵派的心法内功是如何的,于是她教于修依的便是偃家心法。她倒是没有觉得将其教给外人有什么不对,至少在她看来,偃家心法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踏实简单外没有任何优越之处,而且偃机门并不像别的门派世家把家传绝学捂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偃家的仆从只要愿意,也同样可以学习心法,这也可能是因为偃机门本就不以武功见长,只不过视为强身健体的附带,只有暗器机括的制作才被视为不可外传的绝学。
“神不离气,气不离神。呼吸相含,中和在抱……”
“一神权分二用,上守玄关,下投牡府……”
偃羽煦慢慢地念着心法口诀,以便修依背下来。
若是外人可能会觉得她有些乱来,毕竟修依作为清灵派的掌门,自然是已经有了很深的内力底子,此时失忆,也只是坐拥宝箱而弄丢了开箱的钥匙而已,若是硬生灌输另一套新的心法,反而也可能会造成冲突,而偃羽煦却是没有想到那么多,毕竟她学武功时也都学得杂,仗着嘴甜哄得偃机门下许多门客都争着当她师父,她便也东一榔头西一锤地学,又不肯下苦功,于是大抵学了皮毛,学得不深反倒也不至于冲突。于是她此时也饶有架势地把修依当做一张白纸来教导,引导如何汇流内力,气沉丹田。
修依竟也乖乖学着。
“感受到腹间的热气了么?将其顺着脉络汇集于中,吐浊气。”
修依一板一眼地盘腿而坐,闭眼随着指令而动。
一旁的偃羽煦拄着拐杖艰难地站起身,本想练习行走,却是差点摔了,于是干脆就停在了原来的位置位置,站在修依面前,微微弯腰俯倾注视着那张沉静如玉像般的面孔。
距离一个人多近时,才能够看清楚一个人?
偃羽煦并不清楚。
人心难识,浓墨重彩的皮囊之下,也许到底只不过是一副粉红骷髅,又有谁可知?
但此时她的确挨得修依极近了,可以清楚看见修依脸侧一颗细小如暗星的痣,鬓角几缕长发披散着,有发丝蜿蜒地顺着白洁的脖颈滑入衣领;也可以看见闭着的双眼,毛绒绒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修依定是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挨近,只是克制着不分心。
她恶作剧心忽起,轻轻地往修依闭着的眼睛上吹了口气,修依一惊,瞬间张开了眼,眼中满是迷茫,像是在蓝色晨雾中迷途的鹿。
“噗。”偃羽煦没忍住笑出了声,却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要退后,便依然维持着这个过近的姿势。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面前的那双漆黑瞳孔中盛着小小的自己,温暖的呼吸几乎都可以相互交换。
她突然觉得有种古怪的感觉在心底蔓生,可又弄不明白是什么。
修依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要移开目光,目光与她相对着,僵持了好几秒,才出声打破了安静,“怎么了?”
偃羽煦这才直起腰,轻咳了一下掩饰唇边的笑意以及驱散掉那丝不知该如何命名的古怪感觉,张嘴便是一本正经地扯瞎话,“我只是考验一下你的定力,我还没叫你睁眼你怎么就睁了?”
修依眨巴眨巴眼,什么都没反驳,便又乖巧地把眼睛闭上了。
这反倒使得她偃羽煦些许憋屈,往后都到了嘴边的瞎话胡扯都不得不又咽了回去。这修掌门大约是生了副泥捏的心肝脾脏,好脾气到半点火气都没有,让她忍不住想故意扎出些许内里的烟气。
于是她随即又改口,“现在睁眼。”
可惜修依大概什么都没意识到,只是随之睁眼询问地望向她,平静一如深深的池水。
“……”
真是奇怪的人。
偃羽煦哑然,只得放弃,她有些站累了,干脆又席地坐下来休息,“你继续吧,按着刚刚教你的,引导内力再在体内行几个周天。”
然后她发现修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停顿了一下才再次开口。
“我还不知你的姓名。”
也亏得过了这么多天她才问出口。
只可惜偃羽煦早打定了要提防一线的主意,并不打算让她知道,于是她随口扯道,“既然我都已经教授于你内功心法,我自是算你师父。你不用知道为师名讳,称师父就好。”
平白涨了辈分,这虽然有趁人之危之嫌,但这便宜她占得还挺开心,还发散地胡乱想了想修依本是清灵派掌门,那么全派上上下下徒子徒孙怕不是还得尊称她为师祖?
她想得挺开心,没想到修依在纠结了几秒后,还真的开口叫了。
“师父。”
偃羽煦愣住了,竟是难得觉得有些许不好意思起来。
但她又觉得师父这两字听起来格外的悦耳,于是很突然地,她体会到了为人师的乐趣所在。
特别是,这徒儿还乖巧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