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八瓶甜牛奶
第八章
处理完急诊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周时忆捏着疲乏的眉骨,打开了家门。
张莫今天轮休,正瘫在沙发上看NBA回放,背靠在沙发上,双脚大剌剌伸出去,左脚压着右脚放在茶几边上,随中场音乐声轻轻抖动着。
听见钥匙插进锁眼声,他激灵一下,收回两只嚣张跋扈的脚。
周时忆随手将钥匙丢在鞋柜上,低头在玄关处换拖鞋。
张莫举着手机扭头看着他,“怎么不直接敲门啊?”
一般情况下知道家里有人不都直接懒得掏钥匙开门吗?张莫想。
“不习惯。”
周时忆换好拖鞋抬脚走进来,余光瞥一眼扔在茶几上的外卖餐盒,进房间换衣服。
他打开穿衣柜,双手握着上衣下摆同时向上一举,露出紧实平坦的小腹,肤色很白,腹肌线条明显,顺着小腹再向下,裤腰有些松,隐隐露出人鱼线的边缘来。
下一秒,上衣被扔在床上,穿衣镜前,周时忆看到自己挂在颈部的黑色皮绳,绳子垂到锁骨下方,底部悬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片,四四方方,朴素得几乎没什么看头。
他手指轻触了下金属片,想起张莫的疑问。
怎么不直接敲门?
的确是不习惯。
从记事起,周时忆胸前就挂着一把孤零零的钥匙。
每每等他放学回到家,父母基本上都还在外面忙,他从校服里拉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沉默着踏进比他更沉默的家。
那时他是有些孤独,可从不怨恨。
他知道父母亲都很辛苦很辛苦,只是为了努力撑起这个家,供他和表哥读书。
他们不是不想陪伴他,只是现实情况不允许。
所以他从小就寡言懂事,进了家门,书包一摘,就回房去写作业。
那时候最期盼的事情是等周末,周末住校的表哥周时昔会回家来,家里就不再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只是表哥也不是每周都回来,有几年,每到寒暑假,他都要去母亲做保姆的那户人家去给一个叫纪念的小女孩补课。
于是,他在常态的孤独中将书本翻到卷页,自学了很多知识,咬着牙,一天天成为别人口中的聪明孩子、学霸、天之骄子。
后来,母亲早逝,表哥读了大学,父亲更是忙得不见人影,他守着一个空房子,成日成日地读书做题,与他终年相伴的,也不过是那把早已被他胸膛暖热的小小钥匙。
高一那年,父亲在A市的小生意终于小有起色,因为愧疚总将他一个人扔在江城家里,就帮他办理了转学,正式搬家到A市。离开那个终年冷清的家时,他找了间工艺小店,把胸前那把再用不到的钥匙铸成一个平淡无奇的金属片,挂在了胸前。
这样他就与他记忆中的家,永远贴合在一起。
金属片的背后,刻着一个小小的L,李,那是母亲的姓氏。
******
周时忆换上家居服,把金属片重新塞回衣服下,起身走进客厅。
张莫已经看完了篮球赛回放,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他走到茶几边,随手收起外卖餐盒,扔进垃圾桶,进了厨房。
张莫的声音飘在耳后,贱兮兮地讨好:“时忆,你要煮面吗?人家也要。”
周时忆嫌恶地皱了皱眉头,感觉有点恶心。
十几分钟后,周时忆端着碗西红柿鸡蛋面,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张莫大口吃面,大口喝汤,满足得眉毛都在起飞。
还忙里偷闲对周时忆比了个大拇指:“太好吃了,您这手艺没个几年可练不出来啊。同样都是单身狗,我怎么就堕落到天天点外卖呢?”
张莫喝完最后一口汤,长叹口气,做起了焦点访谈:“我能问问是什么力量驱使您学习做饭的吗?”
他这清俊孤傲的形象明明是和烟熏火燎的厨房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周时忆慢慢咽下面汤,看了张莫一眼:“因为不想饿死。”
他放下碗,淡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走?”
张莫正欲躺回沙发上的身体一顿,像被人按了暂停键僵持着悬空在沙发上方。片刻后,他一骨碌爬起来,把自己的空碗送到厨房水池里,利索地洗干净,顺带连锅一起洗干净。
周时忆吃完,一脚迈进厨房还没站定,就被他夺过碗来三下五除二洗得锃亮。
做完这些,他底气足了点,甩着水珠说:“我这几天仔细想了想,与其把钱扔给房东,不如扔给房贷,所以我打算买套房。”
周时忆看着他,等他的后话。
他清了清嗓子,笑呵呵说:“这买房它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我下周尽量请两天假去看看房,为了早点还你一个人的自由,哥们打算直接买套现房,哪怕二手的都成。”
周时忆:“嗯,挺好。”
张莫也被自己临时编出的这个想法说服了,十分认真严肃地对周时忆说:“你当初买房时有没有认识什么靠谱的中介,给哥们介绍一下唄。我想了,除了房源质量和配套交通,最好小区名也能好听一点,听着也高兴。就拿你现在做志愿者的那个小区来说,幸福里,多接地气儿,多甜蜜,没事在路边拦一车,人师傅问你,去哪啊,你说,我去幸福里,想想都觉得幸福。”
张莫说得眉飞色舞,三言两语还真把自己畅想得满身心幸福感爆棚,还想再信马由缰继续畅想一番时,周时忆开口了。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照耀的原因,他觉得周时忆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声音却还是淡淡的:“幸福里是很多年的老小区了,买二手房性价比不高。不过好听的小区名称,我倒知道一个。”
张莫:“快说来听听!”
眼前闪过陈陈弯弯的笑眼,周时忆不动声色说:“可爱岛。”
“这个好,”张莫两手响亮一拍,“符合我可爱的气质!”
周时忆:“……”
周时忆一时间无法直视“可爱的”张莫,抬脚回到客厅,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手指在机身上慢慢拂过,他清了清嗓子,散漫说道:“听说可爱岛前年新建了第三期,你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咨询一下朋友,她刚好……也住这个小区。”
“可以啊。”张莫已经兴致勃勃给他亲哥发微信寻求资金支援了,随口问了句:“男的女的?”
周时忆:“重要吗?”
“当然重要,”张莫斗志昂扬,一瞬间为自己考虑好了下半生:“如果刚好是个可爱的小姐姐,我俩又刚好性格合适,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呢,以后再生个可爱的小宝宝,我们一家三口小可爱幸福地生活在可爱岛,多圆满啊。”
他畅想着美事儿,不忘去拍周时忆彩虹屁:“我们时忆哥哥的朋友肯定差不了。”
张莫笑嘻嘻,一脸期待地等周时忆宣布结果。他的直觉冥冥之中告诉他,这个被周时忆成为朋友的人,很有可能是个女生,虽然他也从没见过周时忆有女性朋友。
周时忆凉凉扫他一眼:“男的。”
张莫:“……”
唉!
他还是对周时忆这棵铁树期望过高了。
******
周时忆回到房间,在昏黄的台灯下坐下。
手机在指腹间如一颗被点燃的小火苗,越来越热,烫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心里的那股冲动又开始叫嚣作祟了。
三分钟后,周时忆挫败地打开微信,点开陈陈的头像。
他斟酌着语气打字,心里有个声音默默告诉自己,他只是想让张莫早点搬出去。
对,是这样没错。
二十分钟后。
周时忆垂眼盯着聊天页面上陈陈的一连串追问,睫毛微不可查地颤动下。
他怎么会认识她爸?
他怎么会和他爸合影?
他怎么又去了他们家小超市?
他一时间语塞,竟无端生出一种做贼心虚的错觉,不知该作何解释。
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
这世界上每天都上演着无数诡异离谱的巧合,却从未落到他和陈陈头上。
从高二起到现在,两个互相知道彼此零星消息的人,却从未再碰见过。
直到那天,他在张莫手机上看到纪了的接机视频,看到护在纪了身前的陈陈。
前年高中同学聚会,他去了,陈陈却没参加。
他从同学口中听闻,她好像转行进了娱乐圈。
娱乐圈,那是一个他从来无心无暇去关注的,极其遥远的世界。
他笑了笑,笑自己当年的判断没错,她本身就是与他距离遥远,远到不可触及的那种人。
眼前闪现出她言笑晏晏的模样,周时忆心想,她虽然个子不高、五音不全,但那张脸蛋捯饬一下,去打打酱油演场戏应该也是够了的。
那天回去不知怎么了,他破天荒在网络上搜索起了陈陈这个人,结果一无所获。
后来他想,传闻都是几经加工变了样的,或许她压根待在南城没有回来,说不定已经交到了感情稳定的男朋友,打算定居了吧。
直到他在张莫的手机上,在那条自动播放出来的视频里看到了侧颜模糊的陈陈,仅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像是被人施了个魔咒,又或许是哪根神经不小心遗落了秘密的钥匙,将那大门敞了个缝,曾被压抑的过往情绪,细细密密从缝里流泻出来,挡都挡不住。
等他发现时,已经听到了医院同事关于他是追星宅男的讨论。
说他每天都在看一个叫纪了的女歌手的接机视频。
甚至到后来,连张莫都跑来问他。
他一时间哭笑不得,却也犯不着去特意解释什么。
他是认得纪了,那个小时候被他母亲全心照顾,每到暑假都有表哥周时昔帮忙补习功课的雇主家的女儿纪念,已然改了艺名,摇身一变成了明星。
可他的关注点却并不在她。
他只是鬼使神差地一遍遍看着那个视频,看着侧颜模糊的陈陈。
那个曾灿烂过他孤寂少年时光的女孩。
如一缕春风似一道光,短暂交错,抓不着也握不住。
他以为他早忘了,可每次在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时,沉寂的心湖便忍不住涟漪阵阵。
以至于再后来,当医院成为周时昔“以爱之名”基金会的公益合作伙伴,决定抽派医护人员入驻各社区担任医疗志愿者时,作为项目牵线人拥有自主选择权的周时忆,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幸福社区。
幸福社区,地址就在幸福里小区内,那是陈陈高中时期居住的地方。
高二那年,家庭通讯录上,他一眼就记住了这个地址。
幸福里,幸福得理所当然,好听到让他隐隐羡慕。
周时忆突然想赌一把,赌陈陈没有搬家,赌他们还有一次重逢的机会。
第一次志愿者服务,第一次踏进幸福里小区,他笑了。
远远的,他看到了陈陈小铺几个大字。
她还在,她家超市还在。
陈陈一直以为在自家超市和周时忆偶遇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却不清楚那究竟是周时忆第几次踏进她家超市,第几次用余光去观察那个柜台。
他们是旧时同桌,他有一百种可以与她再次取得联系的方式,可他偏偏选择了最难的一种。
因为他是周时忆,他孤寂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再次低头。
然而,在那个燥热的午后,他站在小超市的门口,听着头顶叮叮铛铛的铃铛声,听着她清脆甜软的“欢迎光临”一字一顿砸在他耳膜里、他心上,他就明白,他早已经输了。
愿赌服输,一败涂地。
手机屏幕发着刺眼的光,陈陈的追问一字一句落入眼睛里。
周时忆轻抿了抿唇,垂下眼,慢慢输入着:【嗯,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两个人的巧合,总有个人坚持。
你只需要看到我们之间不期而遇的巧合,却不必明白我处心积虑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