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过去

柏林感觉自己穿行在浓稠的黑暗中。

心脏好像悬在喉口,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越靠近里侧血腥味越来越浓,小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声响。他跑得是那么快,脚步又那么沉。

“咚”,“咚”,“咚”。

沉闷而诡异的声响从屋里传来,好像有什么在耳膜边尖啸,柏林只觉得大脑好像被浸入了冰冷的海水,鼓噪着,拉扯着,让他踉跄了一下。

“咚”。

又是一声。

寒意森森爬上脊背,他终于跑到门口,看见了刘妙的背影。

什么东西利光一闪,反射的光线刺目,他看见刘妙高举着一柄菜刀,狠狠地劈下——

“咚。”

排骨被剁断的声音,一只光秃秃的手脱离身体,被冲击力溅到老远,在地上滑行几米,滚到了柏林的脚下。

他移开眼,努力忽视那只手,压抑住颤抖的嗓音,轻轻叫了一声。

“主子……”

刘妙高举的手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她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白皙的脸颊溅满鲜血,表情麻木,双眼无神而呆滞。

柏林突然觉得那些鲜血都化作了细密的寒针,全部狠狠扎进心间。

他又叫了一声。

“主子……”

刘妙好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她不透一丝光的乌黑瞳仁渐渐泛起一丝茫然水色,呆呆地看着他,手中一松。

“锵啷。”

菜刀落下,猛地砸中了她的脚背,接着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刘妙好像感受不到疼一样,一动不动,却被那金属落地的声音惊了一跳,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枣、枣……枣子……子……”

她的嘴唇哆嗦着,像是看见了极其可怖的事情,满脸的惊悸无措。

柏林这才发现她单薄的站在那里,脱掉了早上的那件青色大袖,轻薄白衣上全是血迹。

他走近一步,刘妙好像是被吓到一样,仓皇地遮住身后的尸体,双眼求饶地看着他。

“你、你别看……我没有……”

可是她再怎么遮,柏林都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具冰冷的太监尸体了。也许是他眼神中表达的含意太过清晰,刘妙像是被刺痛一样,崩溃地蹲下紧紧抱住头。

她喃喃重复道:“我没有……我没有……”

一件尚带着体温的外衣披在她身上,牢牢地把她裹住了。

柏林也蹲下来,带着深深的怜惜。

他捧起刘妙的脸,轻柔地替她擦干净那些血迹,低低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刘妙唇瓣抖了一下,双眼簌簌地扑下泪来。

她把头埋进柏林怀里,带着委屈哭腔地哽咽道:“你怎么才来……”

*

柏林把尸体埋在新扦插的月季花下,拿着那只被剁下来的手,找到德顺,扔给他。

德顺瞪大眼睛。

“嘉平王,这……”

他联想一下今天早上找的那个寺人,看了看低气压的柏林,眼珠一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听柏林说:“有些事还要请公公帮忙。”

“好说,好说。”德顺鞠躬:“嘉平王有令,老奴在所不辞。”

“第一件,告诉赵擎事情办妥了。”

“好的好的,奴就说,老奴自作主张,把那个寺人灭口了。”

“第二件,帮我安排两个人。”

*

夜晚,柏林给刘妙泡脚驱寒。

刘妙脖颈上勒痕明显,斜靠在床边。

在他轻柔的按摩下,她整个人放松下来,脸上浮现出了享受的神情。

柏林温柔地帮她擦干了脚,穿上罗袜,将她塞进了被窝。

他从外搬来一床新被子,是刚洗过的,今天晒了太阳,散发着淡淡的阳光的味道。

他用自己最软最柔的声线说话。

“主子今天换成这一床被褥吧。”

谁知刘妙直接在床上一滚,把被子全都裹在自己身上,直团成一个球,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我不换,我就要盖这两床。”

柏林这才发现她把他的被子也搬到了自己床上。

他老母亲心态再次上线。

“这一床刚晒过太阳,干净又暖和。两床被子太重了,压在身上对身体不好……”

刘妙说什么都不肯。

她嫌弃地说:“难闻。”

柏林不解地嗅了嗅手中的被子,除了阳光的味道外只有淡淡的皂荚香味,哪里难闻了?

没办法,刘妙把自己裹得死紧,他也不好意思做出扒人家被子这种事,只好放弃拿回自己的被子,手中的那一床只好自己用了。

冬天夜来得早,小室里很快就漆黑一片。他安置好刘妙,也早早地躺在床上,盖着阳□□味的被子和系统交流。

“系统,我和刘妙以前认识吧?能给我看看记忆吗?”

“这个……”系统有些为难:“还没有到宿主启用共情功能观看记忆的时候……我的能量有限,只能先开放一小段。”

“嗯,没关系。”

系统给的那一段记忆似乎很久远了,远到仿佛隔了一层雾一样模糊。

他看到自己走着,跟在一个高高瘦瘦的明黄色背影身后。

两边的景物、侍从的面容全都颠倒在光影里,模糊不清,他抬头,眼前的场景乍现,在一片旧时光的画卷里显得尤为清晰。

一群孩子,似乎在玩闹,又似乎在争执。那些打扮鲜丽的孩童,正围着一个眼神懵懂惊慌的小女孩。

要不是记忆里有声音确定地说,这就是刘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名冠洛阳的第一美人,小时候居然跟只丑小鸭似的,肤色黝黑,穿着辣眼睛的碎花小袄,头上精心编的辫子不知道怎么疯的,乱糟糟毛糙糙,还倒插着一片树叶。在一群白天鹅似的世家子面前,简直就是个土里土气的小村姑。

世家子们看到他们过来,连忙三三五五地迎了上来。

“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

他们七嘴八舌地叫着。

“发生了什么事?”

柏林身前那个明黄色身影问道。

那是个很面熟的人,长得和他现在果然有五分相似,浑身充斥着戾气——他一瞬间就认出这是少年赵擎。

有个孩童一指在远处呆呆站着的刘妙。

“她!她摔坏了御赐之物!”

其他孩童也跟着帮腔。

“御赐之物!是她非要爬树,我们都叫她别爬了,可她不听!结果把太后赐的玉佩摔坏了!”

“对!都怪她!我们都劝她了,是她自己不听!和我们可没有关系!”

“是啊是啊,和我们可没有关系……”

听见有人损毁御赐之物的赵擎脸色可见地阴沉下来。

御赐之物代表皇家给予的至高无上的荣耀。太后赐的玉佩,就像女王颁布的勋章、奖杯,那是要供起来的东西。

哪怕是无心之失,罪名定下去也可以判死刑。那群常年进宫的世家子们,早早懂了这里头的规矩,看到这一幕首先想到的就是把自己摘出去。

刘妙显然不知道这一点。

她无措地站在那里,听到他们说的话后连忙蹲了下来,珍重地把玉佩碎片一点一点拾起来,脸上还挂着一滴未风干的眼泪。不是因为打碎了什么宝贵的“御赐之物”,而是仅仅对于一样长辈赐给小辈美好的祝福的哀惜。

可怜的小女孩,第一次收到那样贵重的礼物呢。

但是赵擎不会体恤她的年幼无知。

年轻的太子殿下,早早学会了如何用权势来审判别人,以便在羽翼未丰的时候便树立起自己的绝对威信。

像这样损坏了御赐之物,挑战皇权的人,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他皱眉,抬起手,柏林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站了出来,轻轻地挡了一下赵擎的手,站在了刘妙的身前。

“皇兄,这位小娘子只是无心之过,念在她尚年幼,小惩大戒便是。”

“那你说,怎么‘小惩大戒’,嗯?”

很显然,比起一个毁掉了御赐之物的野丫头,眼前这个正在挑衅他权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更加让赵擎愤怒。

“我也不知,但是,这玉佩既然是皇祖母赏赐的,就应该让皇祖母来决断。皇兄要是想知道她该受什么惩罚,不如我们带她去皇祖母那里吧?”

这句话直接让赵擎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谁不知道皇祖母最偏爱小孙子?谁不知道他最讨厌去的地方就是长乐宫?是以赵挚说出这样的话,他心中积满郁气,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柏林不闪不避,正面注视着他。赵擎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头疾又有隐隐发作的趋势,他不想在众人面前失态,狠狠一甩袖子大步走了。

那群世家子本就是太子伴读,赶紧也跟着赵擎走了。只剩下小姑娘留在原地,愣愣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傻傻地看着他。

柏林转过身,听到自己问她。

“你叫什么名?”

女孩低头,小小声说道。

“我叫妙妙。你呢?”

“二郎。”温润如玉的少年清朗地笑着,他好听的声音说道:“他们都叫我二郎,妙妙。”

*

柏林像是做了一场梦,就是那种半睡半醒状态下胡思乱想产生了疑似梦境一般的场景。这种时候,基本上是在立马清醒和干脆沉睡之间徘徊,当然,一旦你意识到“你快睡着了”,那下一秒,惨了,你会不受控制地清醒过来。

柏林就是这样醒了过来。

不过不同的是,他不仅醒了过来,还吓了一跳。哪怕他没有睁眼,敏锐的五感让他迅速发觉他的床榻边上站着一个人。

冰凉的手指搭上了他的露在被子外的脖颈。

柏林一下子竖起了鸡皮疙瘩,全身的神经似乎都集中在那一段敏感的皮肤。

那双手柔软地像一阵风,在脖颈处流连着,柏林一时间吃不准她想干什么,只僵直着身体不敢动作。

像是汲取温暖,那手指灵巧地挑开他的衣领,伸入被下,抚弄着他的锁骨。她的手指仿佛带电,柏林全身酥麻,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脑中如有擂鼓咚咚作响,逼着他迅速思考要如何自然的“醒”过来。

可没等他考虑出个什么来,那只手又往上抚上了他的脖子,似怀着无限的爱怜和绝情,慢慢地收紧。

那举动,不含一点杀意,倒像是情人间的抚摸,又像是幼儿搂住母亲的脖颈。

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温热的呼吸突然扑在他脸上。

“你在死前可有想起我?”

她声音沙哑,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