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十个串儿
傅晚凝忙活到掌灯时才闲,她拖着倦怠得身子想回屋躺躺,走到屋前发现门紧闭着,她推了推,那门纹丝不动,她试着劲再推,那门里就甩出个重物砸的门轰地一响。傅晚凝陡时往后退。
候了些时间,屋里安静下来。
傅晚凝瘪着嘴没敢再推,她朝四周看,黑黢黢一片,只在屋檐边挂了盏灯,风一吹那灯就摇,鬼气阴森,傅晚凝抱着手朝外跑,那院门边的灯笼大亮,她才从恐惧中缓下来,她潮着眼卧到灯下,巴巴儿的望着那盏灯,此时只有它支撑着她渡过这漫长可怖的夜晚。
她看的久了,开始犯困,渐渐的就在这无边的苍凉里陷入了深睡。
魏濂歇在衙门里,他有府邸倒是很少回,孙太后少不了他,司礼监在外宫,孙太后叫人也方便,所以他干脆留在衙门。
他夜里要起一次,这是他的惯常。
灯油要烧尽时,魏濂醒了,窗外虫鸣透进来,西洋钟敲了一声响,他看着时辰快过子时了。
魏濂披着赤罗裳解了栓,夏夜凉的很,他掩紧衣襟,踏步要出去。
守夜的小太监迷糊着眼跪到他脚边,“老祖宗您要什么?奴才给您去拿。”
魏濂摆摆手,“守着吧。”
他径自下了石阶。
小太监又靠到门边打着瞌睡。
魏濂走过屋廊,来到院门边,他的脚停住。
地上窝着个小太监,细眉樱唇,那闭着的眼上滴着泪,沾过她眼角的泪痣,像只被人丢弃的小兽。
他立在她身前,按照往常的脾性,他该一脚将她踢醒,但不知为何,他心底浮起了怪异的不忍,他深着目,最终挪脚绕过她。
去过溷轩再回院门时,她还睡在灯下,估摸是怕冷,她抱着膝盖将头埋住,那细瘦的躯体团成了小球,是最弱小无助的姿势。
魏濂望着她,倏忽抬起脚抵在她的背上,轻微一踢。
傅晚凝被踢醒了,她懵然睁眼,脑子还一团浆糊,她抬着下巴往上看,魏濂那张脸就印在她的眼里,灯火下,他满面映射出阴厉。
傅晚凝怯惧的后退,直退到墙边才回神,她急忙往地上叩头,“……老祖宗。”
魏濂声色冷下来,“回屋睡,别挡在这儿。”
他说完准备走,却没听见身后人动,他又回头看,傅晚凝包着泪坐倒,是自暴自弃的态度。
魏濂目中生寒,对她道,“你哪个屋的?”
傅晚凝皱着眼,良久答道,“回老祖宗,最西边儿的……”
魏濂转过身往西边走,傅晚凝赶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路没说话,走到角落边的房子前,魏濂开口道,“是这儿?”
傅晚凝点头。
魏濂伸出手去推门,门从里面闩紧了,他推不开,他便往门上拍,啪啪的响。
门里王全掀开被子,拎起一只鞋丢门上,“吵什么吵!滚一边儿去!”
魏濂放下手,未几他抬脚猛踹门,才两下,那门就被踹开。
王全跳下床,叫嚷着,“贱出世的玩意儿!谁给你的胆子撞坏我的门,仗着连公公睡过你,你怕是要……”
他的嗓音在看到门边人时,立时嘎然而止,他战栗着腿跪倒,“老祖宗……”
魏濂眸子眯出杀意,他抻手扼住王全的脖子,唇边狞笑出,“骂谁?”
王全张着嘴呼吸着气,他的身体离了地,只消魏濂再勒紧,他就只能死,“骂……我,老……祖宗饶……命。”
魏濂呵着声,“你还是死吧。”
他的手往下一拧,咔的一声,王全便没了声息,他丢掉尸体,侧过身去看傅晚凝。
傅晚凝胆颤的伏倒,她的身体不听使唤的抖,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滴到地上形成水迹。
魏濂微笑,“叫个什么名儿?”
傅晚凝颤栗着声,“……串儿。”
“嗯,多大了?”魏濂耐性十足的问道。
“十七……”
魏濂抹去肩膀上的露水,沉长着声道,“往后跟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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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晚凝在第二日搬到魏濂的侧屋里,从此侍候魏濂起居。
司礼监一众太监无不羡慕,才进衙门五天没到,就住到魏濂屋里,这运头没谁有,自打这次,他们再妒恨傅晚凝,也不会在人前表露了。
傅晚凝即是要随侍魏濂,那他的一些物事也得熟悉。
“老祖宗每晚饭后要喝杯茶,从静礼堂出来后你要给他按摩,老祖宗阅奏折后会很疲倦,这个时候你切莫多话,否则有的你苦吃,”连德喜挥了一下拂尘,扫掉桌上的灰。
傅晚凝专心记着话,目光在屋里转悠,掌印太监的房屋果然不同寻常,屋内摆了不少珍奇物儿,好些都是舶来品,她认得不多,有些她曾在她父亲屋里见过,有些就说不出了,她的视线追着连德喜的话看,直停到一只琉璃瓶前。
“可晓得这是何物?”连德喜捏着帕子谨慎的去揩瓶身。
傅晚凝脑子里还在猜这是个什么珍品。
连德喜将帕子系到腰间,眼睛还注视着那瓶子,“这就是老祖宗的宝贝。”
傅晚凝面呈疑惑,这是个什么宝贝?
连德喜拿手指直戳她的头,“瞧瞧这笨头笨脑的样子,就是□□!”
傅晚凝还是拘谨的看他,“连公公……”
她还是没懂。
连德喜眉都竖起来,瞪着她半天又叹气,“你在净身房失的什么?”
净身房惊魂,傅晚凝记得清清楚楚,她当时是闭眼的,虽说不了解具体,但也清楚那老太监是在干嘛,她哑着声道,“我,我……”
连德喜摇摇手,“行了行了,你只需记得,这宝贝泡着药酒,每月换一次,可不能倏忽,忘一次到时候老祖宗得砍你脑袋。”
傅晚凝在心里默默记下来,她又看了一下那瓶子,目中呆怔,魏濂是真的太监,纵使他看着和一般太监不同,他也是个太监。
连德喜拖着傅晚凝进了里间的小间,是个洗浴室,他道,“老祖宗不喜欢人近身,你让人抬水进来后,就站到门外给他守门,可别自己强献殷勤,少不得会惹他烦。”
傅晚凝低低称是,这倒好,她不用给太监洗澡了。
连德喜一应事都说的差不多了,他招呼傅晚凝出了屋,站到廊下道,“老祖宗素日和善,你能在他跟前伺候是你的造化,不过咱家有一句话要告儿你,老祖宗要你做的,你一定得做,老祖宗不让你做的,你沾都不能沾。”
那股惧意又升上来,傅晚凝压着声道,“多谢连公公教诲。”
连德喜将拂尘往臂弯里一放,施施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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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正午雨下来了,小太监撑着雨伞将魏濂迎进了凤璋殿。
凤璋殿内已和往日大不同,里面香风阵阵,红帷铺盖,乍看不像个太后的寝殿,倒比后宫那些年轻的妃子更轻佻。
魏濂站在东暖阁门前,女人慵懒的声音渗出来,“哀家记得这个点儿你应该还在忙。”
“太后娘娘,臣有些事想跟您说,”魏濂微低着腰道。
少顷,一个壮实的太监走出来,退到了门外。
“进来说。”
魏濂拂过纱幔进到隔门里,他止步在香炉边,头微低着,“娘娘,言岑自杀了。”
孙太后揽起半边袍,支着腿下榻,“他死了,那哀家也开开善心,将他一家子都流放了,在路上是死是活就不是哀家能管得到了。”
魏濂走近她,那股刺鼻的葳香钻入鼻中,几乎顷刻就能激发人的杀欲,他托着孙太后的手扶她坐到椅子上,“傅家人的墓地还未选,他们的尸首目前悉数暂放在傅府,臣以为还是早早入土为安的好。”
孙太后微颔首,眸子呈空,落入回忆中,“哀家记得先帝曾赐了一个歌姬给安乐侯,那歌姬长得娓娓酡矣,就是这后宫都不见得有几个人比得上。”
魏濂低下眼为她梳妆。
孙太后不在意他的缄默,她自顾自道,“先帝到底软弱,言柳意逼他送人他就送人,言柳意让他娶言芷晴他便娶,他这个皇帝当得委实憋屈,大半辈子被扣在言柳意手里,哀家也算让他解脱了。”
魏濂倒了杯清水给她,“都过去了。”
孙太后抿着水,浅笑道,“可不就过去了,这坎儿哀家跨的顺,有你一番功劳。”
她将水饮尽,又侧昂头看魏濂,“你可知言柳意为何一定要先帝将那歌姬赐给安乐侯?”
魏濂审度着,“傅家嫡小姐?”
“是啊,”孙太后挑着唇笑,“安乐侯嫡亲的妹妹,言柳意怕她进宫,哀家也怕,她若进宫,世家格局一定会变,傅家兴盛了百年,虽比不得大氏族,可也只差一口气,所以言柳意故意让先帝恨,恨她恨自己无能,那歌姬入傅府就等于绝了傅家塞人到宫里的途径,哀家作壁上观,不劳而获多好。”
魏濂帮她盘好发髻,望着铜镜中的女人淡笑,“娘娘恨先帝吗?”
孙太后拿着护甲带在手上,“恨呐,怎么会不恨?他娶哀家是为权,他的外公给不了他想要的,所以他自己去争,哀家当年多傻,当他真心待哀家好,可他的情全给了那个歌姬,又怎会再分到哀家身上?所幸哀家看开了,他陷在情劫中,哀家比谁都开心。”
魏濂将窗户打开,清新的湿气放进来,散了香气。
“娘娘有远见。”
孙太后探到镜子前,往唇上抹口脂,“所以哀家赢了。”
宫女进来摆饭。
魏濂搀着孙太后在桌边坐下,先给她盛汤,“娘娘,今年夏季雨水恐成涝,番子报上来已经有不少地方被淹了,您看……”
“户部还没决策吗?”孙太后问道。
魏濂摆首,“内阁一团乱,户部还等着您下懿旨。”
孙太后将碗往桌上一放,“哀家是听政,不是什么都给他们管着,要这样哀家不如自己当皇帝!”
汤溅到她手上,魏濂拿绢帕给她擦,“娘娘息怒,臣有个主意。”
孙太后在后宫跟女人勾心斗角在行,国家大事这块她一窍不通,她之所以生气,根本上还是自己没办法。
“你说。”
魏濂道,“先帝殡驾花了不少,再加上皇上登基,国库估计没多少存钱了,有句话说的好,羊毛出在羊身上,百姓供着朝廷,那现在反过来,朝廷也该让百姓平安过了这次灾,朝官拿的俸禄说白了还是百姓给的,那让他们拿出点接济百姓,臣想是应当的。”
孙太后咬着勺,忽地将手一拍,“那就让他们多拿点出来,左右他们肥的流油,国库的亏空整好让他们一并填了。”
魏濂听着发笑,“宰狠了只怕他们要吵。”
孙太后哼道,“哀家还怕他们?”
她放下勺,“把印章拿来。”
魏濂进了暖阁,须臾捧出一枚印章。
孙太后写下懿旨,让他在上面盖了章,她舒心道,“还是你头儿灵,哀家可想不出这么个鬼点子。”
魏濂按下那枚印,道,“娘娘谬赞,臣也是恍然想到的。”
他盖好章,将那印章放回到盒子里,打算再送回阁中。
孙太后道,“你把这印章带走吧,哀家瞧着烦,往后不大重要的事儿你自行决定,不必事事都报给哀家。”
“娘娘不可,印章是贵物,臣不能保管,”魏濂面有纠结道。
孙太后刚刚说的不过脑,说完也后悔,瞧他拒绝了,便没再说。
魏濂端回印章,再出来时,孙太后将懿旨卷好放他手里,“去办吧。”
魏濂双手握着懿旨退出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