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濒死【三】
江千舟这番话实在太突然,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口,在这天不时地不利,就连人也不合的情况下。
内围凶险至极,而他们二人也身受重伤,这番话本该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时间点。
他活了近千年,平生第一次动心,却也如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一般,莽撞至极。
江千舟也有些忐忑不安,但他面上不显,只问:“如何?”
盛昭怔住了,没反应过来:“什么?”
江千舟逼近他:“本尊说,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
盛昭反应过来后,便心神慌乱,慌不择路地拿邬钰当挡箭牌:“我……我有道侣了。”
这个借口就像是太突然了,他脑子混乱一片,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得推拒。
江千舟冷嗤:“道侣?暂且就当你们真是道侣,但,你是无妄的徒弟,你也知道他是什么性格,你觉得他真心喜欢你?”
“如果真心,为何不给你一个名分,召开道侣大典,告知整个修真界?”
“师尊说,是因为担心我受太多人的关注,于修炼不利。”盛昭抿了下唇,神色有些落寞。
“他在骗你。”江千舟道:“你有这等天赋,即使心不静,也能有一番大作为。”
盛昭蹙眉:“师尊才不会骗我的!”
江千舟继续问:“那你喜欢他吗?”
盛昭哑言,好一会儿才犹疑道:“他是我师尊,是他带我入仙途——”
江千舟打断:“你扪心自问,你答应无妄做他的道侣,是仅仅因为他是你师尊,你得听师尊的话。”
他眼里藏着算计:“还是因为你真心喜欢他?”
江千舟一句接着一句,咄咄逼人。
他知晓他在干什么,小狐狸明显不懂情爱,只要他将盛昭绕昏了脑袋,对方一定会答应他。
盛昭沉默半响,突然推开江千舟,似是生气:“我不知道,我不想说了。”
“你好讨厌。”
江千舟攥住他的手腕:“你想清楚了,你知晓自己是因为要听无妄的话,才答应他的。”
“他骗了你。”
盛昭瞪他:“师尊不会骗我的——”
江千舟再一次打断他:“你跟无妄双修过吗?”
盛昭一怔:“你,你在说什么!当然没有!他是我师尊,师徒之间怎么能……”
说到最后,他声若蚊蝇。
江千舟说出了他心底所想:“你们是师徒,也是道侣,为何他不同你双修?”
“说明他并非喜欢你,和你结为道侣,一定别有所图。”
盛昭气不过,接着反驳:“道侣之间就一定要做那等子事吗?”
江千舟理所应当:“自然,你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不想跟他水乳交融?”
就像现在,他对面前被他逼迫的盛昭也有着□□,并且□□在渐渐攀升。
江千舟想亲他,也想抱他。
他继续低声诱哄:“你看,你们之间没有夫妻之实,仅有师徒之情,无妄甚至没有同你在天道下见证过。”
“你只要轻飘飘说一声,就能同无妄分开。”
“分开了,又为何不能做本尊的道侣?”
盛昭被江千舟说得动摇了,他咬住唇,半响才道:“可是……我也不喜欢你——”
盛昭说得很小声,可江千舟还是听见了,他正想发作,又听见盛昭道:“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你让我想想好吗?”
在江千舟眼里,就像是欲盖弥彰,无论是先前那句“不喜欢”,还是后来那句“不知道”。
说了前句又说后句,那句“不喜欢”还说得那般小声,就像是慌神下的随口推拒,又怕对方伤心,再加了一句“不知道”。
欲盖弥彰的喜欢。
江千舟只觉猎物即将到手,也不忍心将盛昭逼得太紧,便应允了:“好,我答应你。”
盛昭松了口气。
江千舟又道:“出秘境后,就告诉本尊你的答复。”
盛昭松到一半,又将那口气提起来:“好。”
谈完话后,盛昭立刻背对着江千舟,就怔怔地盯着地上白骨,无意识揪着衣裳。
心里乱了好久,忍不住问江千舟:“秘境还有几天结束?”
江千舟:“后天清晨。”
盛昭:“我们一直待在这吗?”
江千舟:“你想去找晋升元婴的机遇?”
盛昭:“嗯。”
江千舟心中思索一二,才道:“你身上有伤,外围有灵兽追踪,内围没有你可以应付的机遇,还是待在此地。”
盛昭兴致索然地“哦”了声。
他们就这般背对着直至日落。
盛昭昏昏欲睡。
月色刚起,盘腿运转灵力的江千舟便觉有样东西倒在他身上。
他睁眸就瞧见正睡得香甜的盛昭。
奔波了一天,确实该困了。
江千舟好笑,垂眸静静看着盛昭的睡颜,他看了许久,也不觉厌。
反而心中蠢蠢欲动,想去玩弄少年长长的眼睑,去亲少年微张的薄唇。
但他怕吵醒盛昭,只得作罢。
夜色寂寥。
月光洒在大地上,驱散了黑暗,光亮叫人放下心中警戒,这里静得可怕,但怒绽枝头的花又让此地像世外桃源。
江千舟看得入神,忽略了周遭的不对劲。
盛昭迷迷蒙蒙地睁眼,抱怨:“你干嘛老摸我的脚?”
江千舟霎那看向盛昭微曲的双腿。
不知不觉间,花藤缠住了盛昭半只脚,而他竟未曾察觉到。
花藤意识到自己被发现,骤然收紧,带着抓住的猎物迅速后撤。
盛昭彻底清醒,他立刻扯住江千舟的手臂,低喝:“尤延!”
尤延应声而动,随着主人心意,斩断花藤。
而江千舟也紧紧抱住盛昭,不让他被大力拖走。
花藤被斩断之后,留下断截,立即藏进花丛之中,不见踪影。
盛昭出了些冷汗,他不敢想象自己被抓住后的下场,恐怕他也会成为土中埋着的尸骨。
江千舟皱眉:“无事吧?本尊没察觉到它的到来,此地有古怪。”
盛昭揉了下脚腕处留下的青痕:“失策了,我们本以为内围边缘不会有什么危险,只要好生待着,便能安全出秘境。”
江千舟闭眸放出神识,却只探出一片粘稠的白雾,他面色难看:“神识无用,本尊只能看见这些花上浓郁的灵力。”
“这些花,每一株都有灵识。”
江千舟定下决断:“这片花田,是活的。”
盛昭一阵恶寒,这里成千上万甚至几十万的花,每一朵都生出了灵智。
恐怕他们甫一进入,就已经被盯住了。
它们趁夜色降临,就指挥着花藤,将安然待了一整个白天,警惕心下降的猎物悄无声息地拖进花田深处。
将猎物残忍地活生生绞死,尸体四分五裂,碎成千千万万块,再由它们分食。
盛昭紧盯着地面,防止又有花藤钻出来。
他提剑:“怪不得土中全是碎骨,原来这里的每一株都是食人花。”
这血泥想必也只有分尸时,血液四溅,才染得这么均匀。
江千舟也拔出剑刃,他站起身,望着无尽的花海,沉声道:“它们在过来。”
盛昭用剑撑着起身:“是那阵风,才让它们从中心处涌过来了。”
他心底想,面色渐冷,这花海无穷无尽,一柄剑,怎么可能挡得住?
江千舟没有迟疑就道:“走,出内围。”
他心底还念着盛昭腿脚不便,单手抱起人就往后跑。
他们在内围边缘,很快就跑到了边界处,却狠狠撞上了一层肉眼不可见的薄膜。
内围,可进不可出。
盛昭当机立断:“去中间的那座塔,御剑去!”
风的速度很快,他们片刻都耽误不得。
尽管御剑飞行对元婴期的修士负担很大,但如果不御剑,根本到不了那座塔便会被吞噬。
在他们踏上剑身,飞行至离花丛一尺距离时,花灵也到了。
花藤瞬间交织而起,狠狠向他们袭来。
藏林秘境开启后,第一次有猎物跑进它们的地盘,它们饿了太久了,岂有让到手的猎物逃走的道理?
盛昭站在江千舟身后,一剑将袭来的花藤斩下,下一刻,无数的花藤随之升起。
他出剑的速度被逼得极快,肉眼只可见剑刃划过的丁点剑光。
盛昭道:“剑尊,去塔顶,从被削下的那一角进去!”
说罢,他使出全力一剑斩去,燃烧灵力的一剑,威力极大,所有花藤一霎被斩断,而盛昭的全身灵力也随之枯竭。
而下一刻,花藤再生。
但足够了。
盛昭为江千舟争取时间足够他飞至塔顶。
进去塔顶的一瞬,他们视线骤然一暗
幽幽冥火一霎升起,周遭骤亮。
盛昭刚松一口气,便看见正中央用寒玉贡着的三生镜,他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古朴厚重的威压在对视的那刻压下来,臣服之心油然而生。
盛昭匆忙别过眼,古韵却留在了心底深处。
这就是三生镜吗?也不知晓这上古神境的用处是什么,不过也应当是同占星象有关系。
三生境后一处人影慢慢被月光交织而现,那是一名穿着白色劲装,英姿飒爽的女子。
高马尾长长垂下,□□立在一侧。
女子英眉皱起:“何人擅闯我星塔?”
她厉喝:“来!战!”
江千舟冷声:“来者不善,待会儿你在一角处躲好。”
盛昭点头,退后几步,将战场让给女子同江千舟,他心中琢磨着,邬钰口中所说的内围机遇应当是塔下的食人花们。
他绝境逢生定会晋升元婴,而后顺利御剑至星塔顶层,躲开花田,向女子展露身份后,便可安然在此处等秘境结束。
邬钰每一处都帮盛昭想好了。
盛昭轻叹,可他志不在晋升元婴,也不在乎自己究竟会不会受伤。
他想,江千舟现今已强弩之末,应当打不过这镇塔者。
他心中已有想法,便安心看着江千舟与女子生死相搏的一战。
□□率先击去。
江千舟剑域也随之展开。
无论是出枪还是出剑,他们的速度都快得不可思议,身影近乎鬼魅。
随着时间逝去,江千舟渐露疲态。
镇塔者不死不灭,灵气也永不枯竭,即使受伤,也会快速愈合。
但江千舟是人,即使再严密的剑法也抵挡不住这般的不死者。
女子□□一刺一挑,局势瞬间分明。
江千舟腹部被刺透,再遭这一挑,身形便狠狠砸在塔边的墙壁上,血液四溅。
神智恍惚间,听到一声“剑尊”的呼喊,他朝角落里的盛昭,微微一勾唇:“别怕。”
江千舟迅速站起身,脚尖一点,一剑便刺中女子的肩头。
他心中想,方才盛昭好像红了眼睛,怕不是又要哭了。
他怎么才发现这只小狐狸这么爱哭?但每一次也都是为他落泪。
江千舟轻叹一口气,这一战,无论是为盛昭,还是为自己,他都不能败。
实在不行,他可以再次燃烧精血。
即便伤势不可挽回。
江千舟又与镇塔者过了数招,他招招被逼得后退,可多次试探之下,他已经知晓镇塔者的弱点在哪。
他调动全身灵力于剑尖,这一剑没有退路,不成即死。
江千舟豁出去,他面色冰寒,一字一句:“一剑,破九州。”
剑气势不可挡,直向女子的额头正中间击去!
同时,女子手中□□也脱手而出,直向江千舟心脏击去!
可江千舟不能退,一退,不仅镇塔者未杀死,他也没力再战,到头来,还是会死在□□之下。
千钧一发之刻,一道红色的身影猛然冲了上来。
盛昭的左胸被□□刺穿,□□也卡在他的身体里,没再向江千舟冲去。
他的右肩被江千舟剑气横穿而过。
尤延划出一道光影,与剑气混合,带着有些削弱的剑气击向镇塔者。
“砰”得一声,女子额头正中间被剑气击穿,身形炸裂溃散。
卡在盛昭左胸的□□也骤然消散化尘。
红衣从空中跌落。
江千舟不敢置信地扑过去将盛昭接住。
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出,沾湿了江千舟抱着盛昭的双手,一般人受此重伤,根本无力回天。
江千舟彻底慌了神,他去抹盛昭嘴角溢出的鲜血,却越抹越多,蹭得盛昭脸侧全沾上血色,即便如此,也遮不住盛昭苍白的面色。
就连那双清澈的琉璃瞳也慢慢染上灰败之色。
江千舟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死亡的可怕,也头一次如此恐惧有人死在他怀里。
他双眸涌上血色,心中怨愤到极点,却无力张唇说出一个字。
盛昭气息逐渐变轻,他想说些什么,却只有愈发剧烈的低咳,鲜血混着内脏碎片一口又一口从唇中涌出。
他嗓音破碎:“剑尊……剑尊,我好疼……”
江千舟语无伦次:“本尊带你回剑宗治伤,治好了就不疼了,不疼了……”
“盛昭,你再撑一会儿,不要闭眼好不好?”
江千舟嗓音沙哑得不成人样,他跪在地上,低声哀求:“本尊求你,我求你,不要闭眼。”
盛昭笑了一下:“太疼……了,我,我尽量。”
江千舟抱着他站起身:“我燃烧精血,我破开这个秘境,带你回宗门。”
“你再等一等,等一等——”
盛昭忍着痛楚,拉住江千舟的手,那力道绵软,却让江千舟瞬间僵直身体。
他声音轻得仿佛能被风吹散,江千舟躬下身,贯注全身地去听。
盛昭道:“我不知晓……我还能不能等到,我想同剑尊说……”
江千舟闭眸,忍住眼中酸涩,他声音发颤:“说什么?本尊听着,你全都说与本尊听,一个字也不能漏。”
他在恐慌,怕错过了,就再也听不见。
盛昭勾唇,眼神有着希冀:“我心悦……心悦剑尊,剑尊一直在……在秘境护着我,我也想,保护剑尊一次。”
“我……想当剑尊的道侣,剑尊……我如果能活,你……你护我的余生好不好?”
盛昭轻声低喃:“我喜欢……剑尊。”
江千舟睁眼时,双目流下泪痕,他压着喉中哽咽,他对心魔起誓,字字泣血:“好,好,无论你生或死,我都会与你结为道侣。”
“我眼里也只看着你一人,只偏爱你一人,只护你一人。”
盛昭缓缓闭了上眸:“剑尊……可不要骗我。”
他陷入了沉沉的梦乡,唇角轻勾,像是做着什么美梦。
江千舟近乎目呲欲裂,痛彻心扉地喊:“盛昭?!”
转瞬又喃喃自语:“对,燃烧精血,破开秘境,燃烧——”
他刚抬步,便一个踉跄地摔倒在地。
他护着怀中人,没让盛昭摔到半分,竭尽全力地想站起身,又再一次摔倒在地。
最后连滚带爬地摔至塔边。
江千舟心神慌乱到这个地步,也自然没有发现身后的三生境散出丁点白光,缓慢飘至盛昭的心口,而后缓缓融入。
江千舟没有了半分当年意气风发的元清剑尊的影子。
他缓慢直起身,不管不顾地燃起全身精血,破开了秘境压制,将修为从元婴恢复至渡劫。
他未停手。
忍着全身剧痛,继续燃烧着精血,修为破开了渡劫,晋升至大乘期,但只能短时间维持。
等一刻钟过后,江千舟的身体内便会留下不可挽回的创伤。
江千舟拔剑,带着悲愤与怨怒,他双眸红近滴血,一剑便划破了整个秘境的夜空。
他低喝:“破阵。”
“咔嚓”一声,秘境四分五裂的破开来。
而秘境中无数正在历练的弟子慌乱不已,四处询问发生了什么。
就听见一道冰寒沙哑的嗓音传遍整个藏林秘境:“所有弟子,即刻御剑飞行,出秘境。”
江千舟说罢,便抱着奄奄一息的盛昭向剑宗掠去,谁也不知晓,他手抖得不行。
盛昭身上的血液一刻不停地流,染湿他一身白衣,白衣也彻底变成血衣。
他在心底恳求,恳求着许多,五感却杂乱到不知道自己在恳求着些什么。
求盛昭不要死?
求他不要爱而不得?
也不知晓自己在后悔些什么。
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燃烧精血,解决镇塔者?
还是不珍惜眼前人?
……
——
盛昭再次有意识地醒来后,只觉身体处在一片暖洋之中,痛楚全然消散,没有半分不适。
他环视周遭,只见处处银白之色。
这是哪?三生境内?
盛昭面前突然出现一道身影,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她扎着高高的马尾,挑眉爽朗一笑:“你这小子,到真是不怕死。”
盛昭笑了下:“到底还是怕的,我只是知晓自己不会死罢了。”
是的,盛昭演这一出戏预谋已久。
他盘算许久,心口有邬钰留给他的白玉,是上等的治愈灵玉,足以保他一命。
足够让他回到剑宗,等到充分的治疗。
还有眼前的女子,也在他的算计之内。
他倒下前发出的那一道剑气,带着邬钰的手笔,光影随行,从前天下独有仙尊一人可用,现在他用出这一剑,这女子想必一定会认出他是谁。
果不其然,盛昭钓到了。
江千舟的心,他要。
修为,他也要。
瞧,晋升元婴的机遇这不就来了吗?
盛昭笑了一下:“姐姐,你伤我至此,有没有什么补偿啊?”
女子抱胸挑眉:“你利用他将我身外化身给杀了,就不用补偿我吗?”
盛昭无辜摊手:“姐姐,你要讲理啊,又不是我下的手,我可没想杀你。”
“而且我知晓三生境会助你复生,否则,我师尊上一次来的时候,你早就死了。”
女子来了兴致:“师尊?你是他徒弟?”
盛昭点点头:“对。”
女子道:“他是此界唯一有可能飞升之人,更何况此界灵气干涸,我挺敬佩他能修炼至此。”
“而你……”她神色犹疑,还是咽下想说的话:“我便不与你计较了,补偿我也已经给你。”
说罢她微微一叹:“我挺欣赏你有这般勇气,也望你这一世,即不要迷失本心,也得偿所愿。”
女子话音刚落,盛昭便陷入了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