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已过，但未开春，仍是处处天寒地冻。

然而邺京城中，街头巷尾，百姓们却正在热闹议论同忠勇侯府有关的事。

“听说那位假小姐要离开忠勇侯府，任凭侯爷和夫人怎么挽留都要走……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就那娇滴滴的模样，离开侯府，没人伺候着，能活得下去么？”

“不是侯府的人还非赖着，这得是多不要脸呢？”

一旁有人嗤笑着开口，“霸占着别人的爹娘十几年了，本也不是她的。”

“这位假小姐向来是清高得紧，如今变成农家女，嘻嘻，我看她往后再逞不了什么威风了！不过……”又有人压低声音，“我听说卫国公府那边倒不曾提退亲，反而这位假小姐执意退婚……当真是个不大聪明的。”

“倒也不能这么说。”

有人反驳，“她凭着农家女的身份，难道还妄想当国公府的夫人不成？”

“但凡知情知趣一点儿，都该主动退婚呀。”

“非要等别人来开口么？”

“话虽如此，她毕竟个漂亮的……”有男人回忆起这位侯府假千金的容貌，顿时在心里啧啧了两声，“往后不知道会便宜哪个小子，好歹是侯府养出来的人。”

“好你个姓刘的！”

“你就成天惦记这些是不是？”

男人被拧住耳朵，揪住他的妇人冷笑着问：“你是不是挺想占这便宜啊？”

“哎哟，疼——”男人连忙求饶，“我一把年纪，哪敢？”

“我看你就没啥不敢！”妇人手上用力，扯着自家男人往铺子里走，“有空在那说闲话，还不给我赶紧回来干活？！多少功夫等着你忙活，就知道在那偷闲！”

“老刘，又被逮着啦！”

有人乐呵呵调侃，已经进了铺子的男人远远搭腔：“关你什么事！”

外头的人嘻嘻哈哈几句，话题才又转回忠勇侯府。

“之前忠勇侯府去接那个真小姐回来，我遥遥看过几眼，说实话，那一位真小姐仙女一样的人物，可着实不像农家长大的哩！我瞧着比这位假小姐还美几分。”

“此话当真？”

“那位假小姐已经够不得了了，还有比她更漂亮的人物？”

“去去去，我能浑说骗你们不成？”

“不信……不信，回头你们自个亲眼瞧瞧就知道了，我可从不说大话。”

“就你还从不说大话呢？”

“那位真小姐我先前也瞧见过，是不错，但分明假小姐更美。”

“老李，你这个眼神不行啊……”

“我眼神不行？我看是你眼神才不行！”

……

忠勇侯府的正厅里一片寂静。

上首处，忠勇侯和侯夫人满目怅然，在他们面前，一名少女正伏在地上。

寒冬腊月时节，她身上穿着薄薄的粗布衣衫，腰肢越显纤细易折，乌发如云，只用木簪挽了个简单发髻。几绺碎发散落在颊边，衬得肤白如雪，愈发楚楚动人。

冲侯爷和夫人连磕过三个响头之后，姜婉直起身子，但仍螓首低垂。

正厅里的人瞧不清楚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侯爷和夫人费心费力养育姜婉十六载，大恩大德铭记于心，将来若得机会，定努力报答。”她清丽的声音响在正厅，字字清晰，“今日一别，愿侯爷和夫人身体康健，千万珍重。”

“婉婉……”

眼瞧着姜婉退出正厅，侯夫人马氏啜泣出声，起身走得几步，企图挽留。

姜婉恍若未闻，身影消失在他们视线里。

马氏痛哭，忠勇侯蹙眉道：“罢了，她执意离开，你我如何强留？”

“姚嬷嬷，你代夫人去送送她。”

交待过这么一句话，忠勇侯也起身走出正厅，去往书房。

得了吩咐的姚嬷嬷眼神示意小丫鬟上前扶住马氏，便追着姜婉去了。

谁想姜婉竟似走得甚急，她一路追到垂花门外才逮住人。

“咱们忠勇侯府又不是火坑地狱，姜姑娘偏走得这般着急做什么？”姚嬷嬷追赶得气喘吁吁，脾气也有些上来了，一开口便是阴阳怪调，语气满是不高兴。

十天前，得知侯府养了十六年的大小姐乃农妇之女，姚嬷嬷十分震惊。只是比起为了迎接真正的大小姐回府前前后后的忙碌，她更加烦心这一位假小姐的做派。

侯爷和夫人过去对大小姐，侯府上上下下看在眼里，那是真真千宠万爱。

即便晓得不是亲生的，却不曾有半句重话，一心盼着她能留下。

然而姜婉不领情。

任凭夫人如何苦口婆心劝说和挽留，她还是要走，甚至和郑家退婚！

卫国公府的大公子一表人才，谢家和郑家这门亲事本是天作之合，任凭谁提起来都要夸美事一桩。如今却统统因为她的任性而化为泡影，当真是作孽。

十几年的真心却不被理解。

夫人近日如何为此伤心流泪，姚嬷嬷最是清楚，不可能不心疼。

现下再看姜婉，独独觉得这个姑娘既不懂事也不知趣。

怕是往日过于骄纵了。

“姜姑娘，咱们侯府是从不曾亏欠于你的。”

“若说得直白一些，你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该偷着高兴。”

“否则以姜姑娘原本的出身，这十六年来的吃穿用度，只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享受。咱们侯府随便一餐饭的花销，没得够你们姜家一年吃喝，你要如何偿还？”

“夫人本想将你留在身边，你不答应。”

“也罢，免得咱们侯府真正的大小姐看着心里头不舒服。”

“只不过……既然要走，待你今日踏出侯府的大门便要晓得，往后没有侯府大小姐的身份，你便什么都不是，往后千万莫在他人面前也像这般作威作福。”

姚嬷嬷一番话是有些不客气了。

只是姜婉不觉得刺耳，自然不会为此不高兴。

短短时间，发生的事情确实有点多。

她自己也受到很大的冲击。

重回十六岁、发现自己其实生活在一个类似话本般存在的世界里、意识到过去的种种经历都透露出诡异……不是没有害怕迷茫过，却终究要鼓起勇气面对。

在她死后，她见到过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记载着的故事和她有关。

但那个故事的主角是谢莹，不是她。

当重回这个世界，回想起从前的事，她后知后觉自己曾经有过的很多惹祸上身的举动和言辞都仿佛□□控一般。她过去浑无所觉，于是一步一步走入绝望深渊。

这实在太过奇怪。

她想要解谜，想改变命运，不想重来一次却依然在被厌弃中凄凉的死去。

姜婉直觉事情和谢莹有很大的关系。

毕竟谢莹才是那本册子记载的故事的主角，她则是纯粹的陪衬。

谢莹没有出现之前，大家会说她是邺京第一美人。

谢莹出现之后，她就被踩下去了。

谢莹没有出现之前，大家会夸她才华横溢、不输儿郎。

谢莹出现之后，这些夸奖也都慢慢变味。

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

包括郑家的大公子，按照那册子里所写，他最终是要与谢莹厮守一生的。

如是种种，无不在警告她，离开才是最佳的选择。

留在这个地方，极有可能命运依然会和谢莹捆绑在一起，这样不行。

更不提侯爷和夫人……

她原本确实对他们疼爱她这件事深信不疑，然而……

“姚嬷嬷的话在理得很。”

身穿银红妆花袄、藕色百褶裙，手中抱着袖炉的少女自垂花门内迈步而出。

她当下视线扫过姜婉，便嗤笑一声，细长的一双眼眯了眯：“山沟沟里的野鸡即便拔光自己身上的毛新插上孔雀的尾羽，也没有办法改变它野鸡的本质。”

“幸得有人尚且算是要脸面。”

“不过我瞧着，拔光那一身孔雀的尾羽之后，便不过如此么？”

“不知世人口中邺京第一美人在何处？”

谢珍笑得异常挑衅，斜睨姜婉，说罢这么许多话，尤觉得不够解气。

她是二房的孩子。

从出生起，无论样貌还是性情在长辈眼里都是远不如这个人的。

偏偏压在自己头上的人是个乡野村姑，谢珍更生气了。

幸好这个人今天就会离开邺京，千万别回来！

“今日一别，万莫再见。”

谢珍轻抬了抬下巴，“你可别是在外头过不下去又回来咱们侯府打秋风。”

“虽则咱们侯府里头随便一块螺子都足够你们花用许久。”

“但那样和乞丐有什么差别？”

“珍姐儿几时变得这般的牙尖嘴利了？”

忽然一道沉稳的男声在背后响起，垂花门外众人齐齐一怔，纷纷回过头。

出现在甬道另一头的谢俊明微微而笑，抬脚走向姜婉。

他语气转瞬温和：“婉婉，才几日的功夫，见到大哥竟然也不打招呼？”

谢珍看到谢俊明，脸色骤变。

她手指绞着手里的帕子，嘴巴张了张，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忠勇侯府长孙谢俊明。

从前被姜婉一直称呼为大哥、她一直尊敬的人，可她不是他的亲妹妹……

这一声“大哥”不敢再喊。

姜婉垂眼，勉强笑笑：“您怎么到这来了？”

“听说你要走，来送一送你。”

谢俊明收起脸上笑意，视线从姜婉身上移开，扫过谢珍，落在姚嬷嬷身上。

“姚嬷嬷，你到底是府里二十几年的老仆。”

“方才你说……”

听见这话，姜婉眼皮一跳，连忙伸手拉了下他的胳膊。

谢俊明当下止住话茬。

姜婉能猜到谢俊明是想要替她出这个头，借着训斥姚嬷嬷顺便敲打谢珍。

但也不是大事，没必要让他当坏人。

“多谢二小姐和姚嬷嬷好心相劝。”

姜婉飞快松开手，低声开口，“日后我定会摆正身份，谨言慎行。”

谢珍的脸色仍旧不大好看。

谢俊明暗暗叹气，面上肃然，示意谢珍和姚嬷嬷先行离开。

她们走后，谢俊明道：“婉婉，你不必如此……”

“我是姜家的姑娘，你是侯府的大少爷。”姜婉小声提醒，“这样不好。”

再说下去倒是令她为难，谢俊明缄默中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褪去锦衣华服，即便素面朝天、荆钗布袄，依旧是神采奕奕、难掩丽色。

她的那位娘亲已经辞世，父亲更早之前已然惨死异乡。

如何能够放心她离府而去？

可惜劝说无用。

这个当口，谢俊明身边的小厮走过来：“大少爷，马车和马匹备好了。”

谢俊明闻言点一点头。

他随即看向姜婉，微笑问：“姜姑娘，可否让在下送你一程？”

“你答应，我就光明正大的送。”

“如若你不答应……那我就只能偷偷摸摸了……”

……

姜婉很想拒绝谢俊明。

谁晓得他一改往日的正经说出这样的话。

谢俊明站在旁边，掀开帘子，示意姜婉上马车。她正迟疑，恍惚瞥见有人朝他们这儿奔过来，欲抬眼，先听见对方急促的喊声：“小姐！等等我！等等我！”

是南雁！

姜婉心中一惊，猛然循声望去，果然望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小姐，你带上我，我们一起走。”转眼之间小跑到姜婉面前的姑娘，瞧着和她年龄相仿，脸上挂着憨厚的笑，耳朵脸颊都冻得红扑扑的，“我也要跟你走。”

“南雁你在胡说什么……”

姜婉话未说罢，被喊作南雁的小姑娘从怀里摸出几张纸：“我可以的！”

那是南雁的契书。

一时间，姜婉和谢俊明都呆了呆。

“谢大小姐方才把契书给我，说我若舍不得，可以……和小姐一起离开。”南雁声音低了一点，“我自是千百个愿意，她便说让我日后务必尽心照顾好小姐。”

谢俊明问：“是莹姐儿主动放你走的？”

南雁认真点头：“对啊。”

“没有想到……”

谢俊明眉眼舒展，笑一笑，“她这般懂事，真是再好也不过。”

“往后有你照顾婉婉，我也放心许多。”

“南雁，拜托你了。”

“大少爷未免太过客气。”小姑娘被谢俊明郑重的语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很快郑重回应，“会的，我一定会照顾好小姐，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小姐的。”

谢珍并没有真的离开。

她躲在暗处，看着姜婉和南雁先后都上了侯府的马车。

甚至她的大哥也翻身上马，看起来准备亲自护送姜婉这个假妹妹出城……

就那么怕她出事？哪怕她不是谢家的人？

从小到大，她的大哥对姜婉处处偏袒也罢了，到今天竟依然如此，她这个妹妹却从来都被忽视。想到这里，谢珍的目光逐渐染上几分幽怨不甘，指甲嵌入掌心。

“姜婉，走着瞧！”

谢珍气恼中愤愤哼了一声，一甩衣袖，转身往内院去。